(二百六十七)
白灵的话让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尽管陆白月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消解死亡,但白灵是知道的——没错,他是厨子,杀过鸡,片过鱼,目睹过战争对故乡的摧残,他不会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即使不能百分百确定,他也一定察觉到了,人的死去不只是睡着那么简单。
“师父交代的事要开始做了,我和白灵去折银鹊。”
陆白月走来抱过白灵,近距离接触时,他似乎无法面对我的目光,垂下眼睑,长而浓密的睫毛如扇叶低垂。
他这种回避的态度让我起了疑心:“你答应师父的事,和你当掌门这件事有关系吗?”
陆白月没说话,抱着白灵离开了。
他离开后,面对着师父紧闭的屋门,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大的失落。一个时辰前,我抱着温香软玉,听着触及心底的原谅与告白,那一瞬间我似乎可以拥有永远不变的爱与真心,可一转眼,我身边又是一个人也不剩。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便在门口等师父出来,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房门终于开了,屋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你小子打算在这里呆到明天?”
“师父,我有事跟你说。”
听到他说话的语气,我本以为他在生气,谁知迎上的是一张神采奕奕的脸。
他手里拿着一把花鸟折扇,笑眼如桃花一般灿烂,瞧着他的表情,我有点不太相信这是将死之人的状态。
“你真的要羽化了吗?”
他一挥扇:“当然了!怎么?舍不得为师?”
我道:“我还没有出师,现在连一个男人都打不过,你就打算这么扔下我?”
师父扇子一收,敲一下我的额头:“能教你的,我全教了。你打不过男人,不是我教得不够,是你不够勤奋。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要下苦功,不下苦功,我再教你五十年都无济于事。你自己说说,一天十二个时辰,你花多少时间练功?”
“我……”
“你应该多跟你三师兄学学,虽然最近他有点偷懒了,可你没来离壬山时,他每天为了练功,早起晚睡,十分刻苦。”
“所以你才推举他当了掌门?”
“啊……你问这个干嘛……”不知为何,师父有点尴尬:“我这辈子一共收了十七个徒儿,两个飞升,两个早夭,还有十个背叛了我!如今只剩下你们三个,虽然是三个上不了台面的瘸子,但总能挑一个不那么瘸的当将军嘛。你的话,你,呃……”师父突然叹了口气:“……你就不说了,白灵太小,我想来想去,也就陆白月稍微靠谱点,所以我就选他了。”
“你等一下。”我抓住师父的领子:“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了?”
“你有你的天命。”
“什么天命?”
我问完就想起了接引者和窃国者的事,顿时怒从心头起:“你不是说过,天命只是一团乱麻,能从里面理出什么线,全看我自己吗?!”
“呃……”
“你还说只要我一心向善,做个好孩子,一定可以逃离该死的命运!现在说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啊……是,是……我说的没错。”师父小心翼翼地捏着自己的衣领:“可你看看现在这个样子,你这么对为师,还算是好孩子吗?”
我意识到这么做确实不好,立刻松开了他。
“这还差不多嘛……”师父理好自己的衣服,摸了两把并不存在的胡子,他看了看我,似乎在琢磨我的想法:“难不成,你也想当掌门?”
我不说话,他便以为我默许了,顿时来了点兴趣:“如果你真的想当掌门,我也不是不能考虑。白月这孩子虽然听话,但对世事一概不懂,性子又木讷,还跟虫子说话!我有天听到他在自言自语,以为他寡疯了,走近一看,他居然在跟毛毛虫说话!如果不是我亲手带大了他,我真的怀疑他这里有毛病。”师父指指脑袋。
“其实吧,白月并不是很适合做这个掌门,他性子冷僻,没有慈悲之心,而你心性慈软,视人如己,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
“但他有他的劫,你有你的债。若是做了掌门,要永远呆在离壬山,永生避世不出,摒除七情六欲,为道守贞,这些你能做到吗?”
师父盯着我,眼神灼灼,似乎在等我一个坚定的回答。
我却从他的话里蓦然警觉,原来是这样,做掌门要守贞,怪不得陆白月突然拒绝了我。
“为什么要摒除七情六欲?”我不解:“天星门不是寺庙,我们也不是和尚,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当爱则爱,当恶则恶,有何不可?“
师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道:“即使是最慈悲的君主,也会杀死一个谋逆的犯人;最贤明的帝王,也会剥削人民,发动战争,收割天下财富据为己有;最仁爱的皇帝,也会广纳后宫,把他人变成自己欲望的猎物。你可知这是为何?”
我答道:“是……权力。”
“没错。”师父道:“权力是世间最大的笼子,没有人能逃出这个笼子,拥有权力就等于主宰一切。但即使权力大如皇帝,也逃不过天道的制约,她会老,会死,权力会易手,也会反噬……”
“但天星门掌门能掌握天道,天道幽远,全在她一人手中,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拥有谁就能拥有谁,想长生不老就能长生不老,这是何等强烈的诱惑?若此人不能摒除七情六欲,一旦被欲望支配,届时将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她的陨落,整个天下都会沦她的奴隶。”
“所以历代掌门都要承受无数禁制,以无欲无求的精神将天道赋予的一切权力都架空。”
师父科普了做掌门的八百条禁制,还透露为了做掌门他当了四百年处男这种无关紧要的信息。
师父告诉我,一旦成为掌门,人就不再是她自己,而代表天道的意志,既要远离尘烟,又要改变世界,既要高高在上,又要毫无权力。
这是一个为了贯彻天道,彻头彻尾的工具人,但是,只要不做坏事,她又是自由的。而且是真正的,超脱一切的自由。
任何权力也无法支配她,她也不会用权力去支配任何人。
毫无疑问,这个掌门之位完美契合了我之前对人生的所有向往,这是真正的值得我去攀爬的大树,如果是十八岁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但现在,要摒除七情六欲……
师父问我怎么想,我张了张口,却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最终只道:“……我回去想想好吗?”
“好,这个谨慎的态度也很不错。”师父面露微笑,鼓励道:“回去好好想想,我很看好你哦!”
我慢悠悠地走到门边,正打算跟师父道别,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句话还没有讲出口。
如果现在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说了。
我转过身:“师父,你能不能晚几年再走?”
师父用扇掩面,语气痛心疾首:“什么?你是不是还惦记陆白月的身子?我跟你讲,性饥渴是病,得治啊!”
“不……”我缓缓道:“白灵还小,你们就这么走了,他会很伤心的。”
我看到师父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正常,一双笑眼微微眯起:“陆白雨,你真是比师母还狠。”
(二百六十八)
我回去时,院里香气四溢,陆白灵在厨房里炒菜,看样子他已经没那么伤心了。
他个子低,炒菜时总是站在凳子上,也就是那个昨晚绊倒李晚镜的凳子。
……这么想来,我有点不确定李晚镜昨晚是真的绊倒了还是演的。
我左右一看,他不在,陆白月点了一根蜡烛,正在桌边修剪银鹊枝,他已经修剪了很多,不过据说把每一个枝条都切成一尺长的大小,不同粗细的分开,可以卖出最好的价格。
我拿过菜刀,来到桌边帮忙修剪银鹊,拿到手中我细细看了这散发着奇异香气的木头,发现原来银鹊就是白瓷香。
我笑道:“你知道这种香木还有别名吗?”
半晌我也没等来回答,一抬头,陆白月正看着我。
被发现后,他下意识想躲避过去,但我的目光紧随着他,他偏了下头,最后还是看向了我:“你去哪了?”
“我一直没走,就在师父那里。”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师父都跟你说了?”
“嗯。”
“全都说了?”
“也没有,就说了当掌门的事。”我想问他怎么想的,但看看白灵,换了一个文雅点的说辞:“你真的打算就这么跟我保持距离?”
“我……”陆白月感到舌头打结,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道:“不,溦儿,我是真的喜欢你,但这是师父的要求,他将我和白凤白冬养大,他的话我不能不听。”
“你一早就知道吗?”
“什么?”
“会有这一天。”
“……但我没想到这么快。”他放下手中的白瓷香木,悲伤地看着我:“我以为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和师叔一直都长着白胡子,我以为只有当我也变成白胡子老头的时候,才会继任掌门……”他越说越委屈。
我应该是被逗笑了,因为我看见烛光一闪一闪,跟着我的笑在起舞。
我握住他的手,和他湿润的眼睛对上时,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我确实是在笑。
他问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卑劣?”
“为什么我会这么觉得?”
“为了当掌门,我割舍了我们的关系……”
我笑了:“血缘是割舍不掉的,无论以后我们走上什么路,我们的身体里永远流着同样的血,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你永远都是我爱着的哥哥。”
就在我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无数蝴蝶突然充满了整个房间,黑压压的翅膀扑灭了一闪一闪的烛光,也扑进了白灵刚刚炒好的鸡蛋里,白灵大声地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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