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后环过蝴蝶腰间,他苍白的脊背近乎贴着我的鼻;少年的筋骨从皮肉里坟起,深色长衫下,大片白肤被遮得严严紧紧。
他将手覆在我的臂上,近乎没有力气地握住,垂下头时,隐约可以看见嶙峋的肩胛。
从藤木柜中翻出的长衫,上面沾了些经年的樟脑味。我搂住他,驱他走去落地镜前。陈旧的长镜,从底下透出青蓝色斑迹,由边角处晕开,像水垢似的朦胧。
镜雾中,我透过他的颈侧,窥见少年冶丽的面庞。光打下一层疏散的影,他脸颊白得没有血气,眉骨是深邃的,眼框如同被哭伤,从眼尾渗出殷红。
“萧欠,”我柔声道,“它们都是我的一生之物。”
蝴蝶愣怔了会,半晌才淡淡回应:“什么是一生之物。”
我将手指摩挲在少年的腰间,隔着一层薄衫,他皮肉与编织面料横错,我顺着探到腰窝。
“不许。” 他突然扣住我的手,仍没有使劲,只是那张长日泛白的脸庞润起了红。
“我不要。”音有些散,隐约透出娇。
我在他软肉上掐了一把,然后又掐了掐他的脸。他凝望了我片刻,转头闷哼一声,尾调上扬。
“一生之物,就是藏着你一生的东西。”我终于将蝴蝶放开,含着笑擦了擦他的眼眶,“不哭。”
少年迟疑在地,恍惚有些听不懂,只是直直地回视我。
“你生命中所有的物件其实都是一期一会的。老了,旧了,不可重来。”
“就像人一样。”
“要惜物。”我哑了哑声。
那些老去的,不再新潮靓丽的东西,于尘灰里腐朽生疮——
一如那早已死去的旧时缩影。
昼光下,正绢长袍裹着他的身,他穿着我多年前的衣服,却仍显得有些空荡。胸脯被袒露,他稍稍含着,白的皮,淡粉的乳尖。大约是我的目光有些逼人,他破天荒的第一次,乖乖将扣子系上。
“我不会失礼,你不要这么防着我。”我笑了出来。萧欠莫名变得很好玩;就像一个从良贞烈的小美人。
蝴蝶难得有些羞,背过身不理人;我看着他的背影,等他与我说话。直到白檀菩提香被燃尽,他终于舍得回头看我。
他问我说:“罗缚,你喜欢什么?”
我顿了顿,朝他起了起唇:“最喜欢珍珠。”
“为什么。”
“因为它会老。和人一样老去。”我仰头望了望天。
“你有没有见过老珍珠。”
“快死的那种。就像冰冷的死鱼眼,没有光泽,一点都不亮了。”
萧欠再度沉默住,良久才溺着声: “你好像很喜欢老东西。你喜欢所有将死的东西。”
“人都会死的。”我笑。
他没有再回话,只是整个人沉了下去,一只手朝后握住我,往下走,没有回头。
旁经腐在瓶里的花,花根早已化成一滩豆绿色的水,从闷潮中扑来的腥臭冲入鼻腔,他忽然停下,松开我,将花瓶捧起。骨节分明的手,擦去粘稠的绿浓,他站在我对侧,正色着,泄去周身的艳烂。
一如涅槃的锁骨观音。
“花死了还会有新的花。”蝴蝶没有看我,一只手将那厚重沉实的水晶瓶搂紧,搁在怀里,“只要活着,就会有新的花。”
“罗缚,”他终于站直,面向我,逐字逐句,“要活下去。”
多年之前,罗兰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如今我面前这个美丽的男人,一个借着色欲存活于世的男人,劝我好好活着。
真是讽刺至极。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看着像是要死了吗?”我将嘴角垂下,紧了紧牙关,被克制的烦闷再度卷土重来。
“像。”萧欠斩钉截铁,目光带着灼人的锋芒, “罗缚,我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要死了。”他走近,似乎想抓着我,最后却将手握成拳。
我终于凝眸看向他,半晌,才缓缓开口: “萧欠,你逾越了。”
“我们没有这么熟。”
蝴蝶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骇白,怀中的花瓶哐当落地——
碎得再不成型。
浓的,烈的,臭的,腥的,所有或隐或现的东西全部被摔个粉碎。他在原地愣了很久,后来轻蔑地笑了笑,弯下身从地上拾起七零八落的散块;将它们捧在手心里,从我身旁借过。
我看见玻璃插入他的掌心,他仿佛不觉得疼,将我一个人晾在原地。
背道而驰。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不喜欢我了。
我成了他防备的人。
那天我们前后脚出去,他洗净手上车,坐在后座,没有与我一起。那些靡烂的东西再度从他骨子里散出,他又成了那只纵情声色,纸醉金迷的蝴蝶。
美得伤人,任人亵玩。
我从倒后镜中看向他,他眯着眼,于午后斜阳昏昏欲睡,手心多了些通红细密的伤口,没有出血。
“一会要去见你父亲,然后就要送去火化。你……”
“死得好啊。”萧欠倏地笑出了声,“干嘛活着呢?遭罪。”
我有些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想呛我,索性噤声。
“咦——这就生气啦?”他猛然凑过来,抓着我靠枕将脸与我贴近,“哎呀对不起,我这人没什么教养,就是个烂俗人。说话不客气,你千万别放心上啊。”
见我还是没回,反而笑得格外灿烂,“生气了就自己消消气,我和你不熟,我不哄你。”
我笑了笑,不再看他。他也识趣,一个人缩回后座,安静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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