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 分卷阅读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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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这方式,未免太憋屈了些。
    真是……太憋屈了啊……
    心底里又隐隐相信,一定会有人来找自己,救自己。
    他坚信,洪歆尧一定正在找自己,一定会来救自己。
    只是在那之前,还要坚持多久呢?
    也许对方想叫自己多吃些苦头,也许害怕关在宿舍被人发现。在这样的温度下,时间是最致命的因素。因为饥饿、疲惫、疼痛、寒冷,不光身体,连脑袋都开始一阵阵发昏。他知道,必须想点办法,尽可能坚持得久些,再久些。
    四面观察一番,有了计较,拖着板凳往前挪。板凳样子虽然破旧,奈何正宗实木,沉重得很,挪得十分费力。耐着性子一处处仔细寻找,终于找到某张破桌底下一小截露出的钉子头。把脑袋伸下去,让那钉子头勾住嘴里的毛巾,使劲一扯,呼吸通畅了。咽口唾沫,腮帮子又麻又痛。
    去掉塞嘴的毛巾,舒服许多。他没打算叫喊。屋后是山头,屋前是院子,外侧窗户已被砖头砌死,外围三面都是人高的野草。嗓子喊破,也未见得有谁听见。
    挪回原来位置,伸脚把背包拉过来,东西一股脑儿倾在地上。两只脚夹起替换的保暖秋衣,弯腰拿嘴叼住,再扭头松开,正好落在板凳上。然后慢慢一点点调整,终于,成功盖住双手。于是,手套也有了。
    干完这两件事,居然出了一场汗。脸上的很快结成霜,背上的却只能盼着早点儿被体温捂干。一边竭尽所能地活动手指,一边时不时做做屈腿运动,手脚渐渐恢复知觉。重新回到那颗宝贵的露头钉子前,试了试,桌面太高,连着板凳,非把手腕勒断不可。干脆抬脚把桌子踹翻,半躺着倒在地上,对准位置,开始磨捆绑自己的尼龙绳。
    心想:绳锯尚且木断,而况铁钉锯绳乎?不过是迟早的事。权当让自己不会睡着冻僵的一项活动。
    然而全凭手腕的力量来回拉锯,还带着沉重的板凳,不一会儿便勒得生疼。停下休息的空档,无意中瞥见墙上糊着报纸。贴过去一看,居然是三十年前的中央党报和地方机关报。对方思慎来说,文字永远是最好的消遣。尽管限于条件,眼下只能阅读特殊类型的文字,依然饶有兴致。
    于是,他一会儿看看报,一会儿动动腿,一会儿磨磨绳子,倒也自得其乐,不知今夕何夕。
    洪鑫出发往阿赫拉的时候,还不到七点。老林跟小刘嘴里说不太熟路,实际却毫不含糊,走得堪称又快又稳。
    望着阴沉的天色,老林皱起眉头:“洪少,只怕要下雪,可别困在阿赫拉才好。那破地儿……”
    小刘反倒沉着:“预报说是小雪,明天转多云,没事。”
    透过车窗看去,杳无人烟,除了枯黑的树干野草,就只有冰雪的白色和天空的灰色。清早气温低,四周冻得浮起一层淡淡的烟雾,而那烟雾底下,是冷硬如铁又滑溜如镜的路面。这样的旅途,单调乏味,处处暗藏危险。
    “下点雪也好,至少不会这么滑。可别下大了,没法走可糟糕。”
    赶到阿赫拉,刚十点。一群人十几个,站在政务府楼前迎接,包括镇长、林管所所长,几个部门头目以及所有当班的工作人员,可说倾巢出动。因为地方太小太偏,又可能即将撤销行政级别,主要官员其实并不常驻此地,基本上是轮番在镇上待待,主持工作,其余时间,都住在也里古涅市。工作人员不少身兼数职,也多数家在市区,干几年就想办法调回去。所以这十几人,已经属于阿赫拉地方接待最大阵容。
    照例一番介绍寒暄。洪鑫就算急得爪子在心里挠,也知道这一步无法省略。人生地不熟,处处必须仰仗人家,能有多客气,就得多客气。
    镇长出面打完招呼,实际帮忙找人的事就交给了林管所和执勤的警员。阿赫拉是典型的林区行政结构模式,先有林管所,后有政务府。尽管这些年附属于林业系统的司法教育等公共单位慢慢划归地方,其间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依然存在,因此,镇长的实权未必大得过所长。
    很快,一个老头和一个男人被带到洪鑫面前,说是曾经跟方思慎打过交道。两人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小老百姓,明显被这阵势吓着了。老头抖抖缩缩,话也说不利落:“怎么,怎么会不见了呢?昨儿、昨儿早上不都好好儿的吗?”
    “孟大爷,您慢慢说,昨儿早上怎么着?”洪大少做起温和亲切的样子来,也挺像那么回事。问题他身边一个所长,一个警察,老头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好在意思总算说清楚了。
    “昨、昨儿早上,我那个,也没瞧钟,大概比这个点儿再早些,吃完饭,他说,说回去前再看看景,就不折回来了。收拾好东西,直接就走了。”
    “他不是和您表侄约好来接吗?”
    “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们怎么约的,可没告诉我老头子。”老头忽然说得流利起来,“哼,过年也没见来拜年,有事倒知道找上门了。偷偷摸摸的,不就是怕我们知道他管人要多少钱吗?”
    洪鑫不问了,转而问旁边的男人:“您初八送他去了芒干道?”
    “是,是去了芒干道。”男人身材高大,神情却拘谨,低着头自顾说话,“送到林场边上,他不让我跟着,自己进去了,说是去拜父母的坟,待了仨钟头才出来。”
    洪鑫心中琢磨:初七坐出租车去了一趟芒干道,初八雇人再跑一趟,初九返回,跟司机约的还是芒干道。
    芒干道。
    叫人揪心的芒干道。
    “他没跟你说初九还要去?”
    “初九我得搁家劈子,没空……”
    洪鑫转头对林管所所长道:“汤所长,恐怕要劳您派人问问,昨天谁家有人去芒干道。”
    “好说好说,洪少先坐会儿。”
    那警察出去办这事,正副两位所长陪着洪小少爷说话。马屁一轮接一轮,从杜处长拍到杜将军,从杜将军拍到杜处长,再绕回来拍洪家小姐跟少爷,滔滔不绝漫无边际,就连洪鑫如此见多识广的角色,都被这番充满了直白夸张地方特色的马屁熏得有点儿吃不消。
    一个多小时后,那警察来回话:“所长,挨家挨户问过,有几家没找着人,家里有人的,都说没人去。”
    汤所长见洪鑫脸色极差,赔笑:“洪少,咱这地方虽然小吧,也还有那么两三百户。特别现在年还没过完,谁家有人回了,谁家有人走了,这都不好说,都要问到,总得花点时间。说不定你那朋友路上遇见打柴的拉子的,跟人搭段便车,也不是没有可能。小地方,交通不便,通讯也不好,事情难办些,请多多体谅,多多体谅!”
    洪鑫猛地站起身:“汤所长,我要去芒干道,您看能派多少人帮忙。”从钱包里抽出厚厚一沓子现金,也不数,撂在茶几上,“一点小意思,给帮忙的各位大哥大叔买包烟抽。回头再看咱这地方适合上什么项目,我给你们牵一个过来。”
    第六八章
    胡乱吃几口饭,一行人往芒干道出发。共三辆车,一辆专供镇领导出行的小轿车,一辆公干用的吉普,加上洪鑫他们开过来的雪豹军车,满满当当坐了十几口子,政务府楼里基本抽空了。
    临走,汤所长又交代执勤警察,发动居民在镇子里外寻找。走到半路,果然下起小雪来。洪鑫心急如焚,忽听后头那辆吉普拼命按喇叭。前面两辆车都停下,吉普司机跑过来:“出、出故障了,怎么办?”
    众人下车查看,大约车子过于老旧,很久没有装载这么多人,在这么恶劣的道路上行走,跑不动了。讨论一番,最后汤所长指示那一车人就地维修,万一修不好,要么派两个腿脚快的回镇上找爬犁,要么几个人一起推,无论如何把车弄回去。
    重新出发,已经耽误半个多小时。因为下雪,速度变得更慢。好在原本就要留意路边异常,所有人都不说话,盯着车窗两侧观察。车轮压着之前形成的车辙前进,防滑链打在地上,发出咯咯的响声。两边树林越来越密,离得近了,才发现除去树梢和地面是白色,中间发黑的树干排列得如同无边无际的墨色箭阵,别有一种阴森意味。
    洪鑫紧紧捏着拳头。事情从昨天夜里开始,就好似突然超出了掌控之外,且有变得更加诡异、吉凶未卜的趋势。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莫非真的有人见财起心,谋财害命?不是不可能。然而心底深处却坚决不肯相信,总觉得书呆子就在这片区域某个地方,等着自己。
    方思慎,你到底在哪里?
    一个小时后,抵达芒干道林场。共九人,每三人为一组,分别往三个方向搜索,约定两个小时为限。洪鑫跟老林、汤所长一组,先到护林大队的屋子找值班的护林员打听,却一无所获。
    “洪少,你说你那朋友,最大的可能,是去了父母坟前,可没人知道具体位置,这……”
    那护林员道:“啥时候埋的?早先谁家有人过世,都是林子里随便找块地,如今都上殡仪馆租位置了。”
    “大概……总有十几年了吧。”
    “哟,这可难办了。我知道的,这趟房子尽里头,原先有片小松木林,不少老人埋在那里。再有就都在沟里了,”护林员摇摇头,“这种天,没法去。”
    “那就上尽头看看。”
    洪鑫跟老林装备极好,长筒军靴,羊皮大衣,那护林员也是一身防寒装束,留下汤所长在护林队等候。他肯陪到这一步,洪鑫已经很感激了。听说能拉来项目后,明显更当一回事,只是洪大少此刻没心情留意他的态度。
    三人穿过废弃的林场宿舍区,因为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比纯粹的雪地难走得多。那护林员一边走一边唠叨:“小伙子,你做好心理准备。大冬天上咱这旮瘩找人,找得着是幸运,找不着是正常。往年每回到冬里,都有意外丢了性命的,那还都是本地人。喝醉了摔路边,被雪埋了没人知道,等再发现,就是化雪的时节,三四个月过去了……”
    洪鑫觉得整个人都有被冰冻住的趋势。
    “他不喝酒。”
    四个字出口,声音跟带了冰碴子似的划过喉咙,一口冰冷的空气吸进去,肺里抽缩成一团,真他妈痛。
    他想,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他?为什么不早点动身?为什么不多问两句?为什么贪图玩乐?为什么跟人拼酒?为什么总差着一步?为什么找不到他?为什么……明知道他在这里,就是找不到他?
    面对漫山遍野滔滔林海莽莽雪原,洪鑫忍不住去想,他会在哪一棵树后,哪一块雪下?刚冒出这念头,又马上自我否定,不,他不可能在任何一棵树后,任何一块雪下。
    因为,那完全不能接受。
    护林员还在唠叨个不停:“不喝酒?就这环境,不喝酒也能眼前发花,脚底打滑。路边随便一个坡啊坑的,掉下去还想爬上来?除非运气好,有人路过,否则不出俩钟头就得冻晕了你。平地上都不安全,更别说上冰面进林子。前年一个,人家凿鱼的冰窟窿没冻严实,掉下去了;林子里逮兔子的陷阱,有那缺德的,用完不填上,腿卡里头,拔不出来了……”
    洪鑫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掐死这多嘴的护林员。
    站在宿舍区尽头,眼前并没有想象中的小松树林,也看不出墓地的样子,浅浅的小雪包连成片,跟林场空地区别不大。
    把护林员撇在一边,洪鑫一趟趟来回走,仔细搜寻有人出没的痕迹。
    老林小心翼翼道:“洪少,才下的小雪,都盖不住脚印。这一看就是没人来过呐,恐怕……地方不对。”
    洪鑫站住,眼前一片模糊。
    长到这么大,在今日之前,他从未体会过失去是什么滋味。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原来,你所得到的东西,随时都可能失去。
    追求时多艰难,失去时就有多容易。
    拥有时多快乐,失去时就有多痛苦。
    问题是,他想起来了,自己还压根没有真正得到和拥有。
    真他妈的人生命运。
    考验期才刚开始呢,方思慎,你欠我一个答复。
    老林见他不答话,只好跟在后边也一趟趟来回走。眼看天色渐暗,再不返回就来不及了,挡在洪鑫身前:“洪少,吉人自有天相,你那朋友,没准已经回到市里了,也没准路遇贵人相助。咱得走了,入夜还要降个二三十来度,必须赶紧回阿赫拉去。”
    洪鑫定定地望着远处的树梢,半晌,点点头:“好,走。”
    所有人都挤在护林队的小房子里汇合,这一趟徒劳无功,众人纷纷用各种荒唐假设安慰洪小少爷。稍微修整之后,开车回到阿赫拉,热火朝天地张罗吃晚饭。
    洪鑫一直没怎么说话。其余人吃完饭各自撤退,腾出两间最好的宿舍给三人,又把小轿车的热库让出来停了那辆雪豹。汤所长问明天安排,老林接话:“我们明天一早去市里,想想别的办法,这头还要麻烦你们继续上心留意。”
    “当然当然,一定一定。都累了一天,好好休息。”大概被折腾惨了,听说他们明天早上就走,汤所长显然松了口气。
    坐在平房宿舍里,洪鑫问:“林大哥,有烟没有?”
    老林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打开递过来。等他抽出一根,再送上火。
    叹口气,慢悠悠道:“洪少,咱是自己人,不跟你讲虚的。真要出事,这一天下来,不要再做指望;要没出事,那就啥事没有,可能就是意外联系不上。不管哪一头,咱明儿都得回去,从长计议。这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人力设备都跟不上,反倒白耽误工夫。”
    “行,林大哥,都听你的。”抽完一支烟,洪鑫摸出手机,“我再试试。”不出意料,还是没通。
    沉默一会儿,道:“他原本定了今天回京……我给他爸爸打个电话。”
    老林点点头表示理解,回了隔壁房间。
    “方叔叔,新年好。”
    “小尧啊,新年好啊,怎么有空想起来给叔叔打电话?”
    “您这是怪我没早些给您拜年了,回去一定登门谢罪。”
    “哈哈,那我可等着你。”
    听那边动静像在路上,洪鑫问:“您在外边?”
    “可不是,我刚从云雾温泉回来,正往机场赶,去接小思,”桂海到京城的夜间航班比图安晚一个半小时,照方笃之的计算,时间刚刚好。
    “小思上桂海玩儿去了,今天回来。你知道他是个糊涂的,上飞机前也不来个电话。什么,你知道这事?那好,叔叔问你,认识邀请他的那个学生吗?人品怎么样?”
    “认识,是我们同学,我给您打电话就是要告诉您,先别急着去机场,我哥他今天赶不上飞机了。”
    方笃之很是莫名其妙:“什么?你怎么知道?”
    洪鑫暗吸一口气:“您别着急,不是什么大事。他手机坏了,电话号码一个也不记得。幸亏那同学有我的号,这不,就叫我先跟您说一声。好像因为一个事故,路上大塞车,肯定没法及时赶到机场了……”
    谎言与事实之间有如天壤,心里的惊惶恐惧越强烈,说出来的话反而越逼真。洪鑫没有力气去想明天怎么办,竭尽全力把眼前应付过去再说。他记得他说过,他父亲有高血压,受不得惊吓。
    那边方笃之隐隐觉得奇怪,又好像没有哪里讲不通,于是说:“你把我号码告诉他,让他借同学手机给我打过来。”
    “信号挺差,我才听明白就断了。要是联系上了就跟他说,万一……没联系上,您也别着急……”
    “真是太谢谢你了,小尧。”方院长趁机跟洪少爷增进感情,“你说我要也有这么能干又可靠的儿子多好!”
    “我拿方思慎当亲哥,您当我是儿子,那不应该的嘛……”眼睛又酸又痛,洪鑫害怕一合上眼皮,就会有什么无法承受的东西泄漏出来。强打精神,匆匆寒暄两句,挂断电话,一把栽在枕头上。
    方思慎,你究竟在哪里?
    方思慎发现天黑,是终于看不清报纸上的字的时候。望望几寸厚的原木板钉成的门,不由非常失落:没有人来送饭,也没有人来看看自己会不会逃走。甩甩手腕,搓搓手指,绳子在看完一面墙报纸的时候就磨断了,第一时间穿上了所有能套上身的衣物。然而获得自由的双手对于窗户上拇指粗的铁栏杆毫无办法。怪不得无须守卫,这房子虽然又老又旧,却不是一般的结实。
    因为靠外侧的窗户被砖头砌死了,光线来源全靠内侧冲着院子的窗户。玻璃早被砸光,幸亏老天爷手下留情,只下了小雪,没有起风,积在窗台上的雪还解决了饮水的问题。板凳桌子都垒起来,在角落处围成一个小窝。报纸也都揭下来堆在身上,既娱乐又御寒。每隔一会儿,就起身活动活动,因为他知道,再累再晕,也不能让自己睡着。
    白天过去了,夜晚才真正难熬。
    气温下降的速度清晰地传递到各处感官,身体所有部位都在变得迟钝。最要命的是,咳嗽开始明显加重,胸口仿佛压着石头,大脑渐渐不听使唤……难道,真的可能无法见到明天的阳光?
    方思慎这时候想明白了,从被拉到这里的那一刻起,那些人恐怕就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死在这里。无声无息地,孤独冷清地……死在这里。
    没想到这一次,遇上了真正的、纯粹的坏人。
    生命可无限卑微,人生有各种荒诞。方思慎从来不是乐于纠缠形而上的人,生与死在他看来,与其说是哲学命题,不如说是自然过程。只是再坦然,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之狭路相逢。脑子越来越钝,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有人会为自己担心,为自己伤心。死亡,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绝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留给在乎自己的人这样一个开始,可也太残酷了……
    “砰!砰!”炸雷一般的声响把他惊醒。艰难地撑起身体,伸出头探看,分明有人正用什么东西大力撞击门板。门从中间裂开,听声音竟然像是斧子,连劈带砍,没两下,就露出一个大洞,隐约有人猫腰钻了进来。
    “谁……”
    “阿致!阿致,你咋样?”连富海手电筒扫视一圈,发现方思慎,两步冲过来,扬手点着打火机,将报纸拢成一堆点燃,转身拾起劈碎的门板架在上面,温暖的篝火立刻驱散了寒冷。
    “阿致,冻伤没有?让叔看看。”把方思慎抱住,解开衣领伸手进去摸了摸胸口,又捏了捏手掌,稍稍放心,“先别离火太近,慢慢暖和了再靠过去。”
    方思慎咧开嘴笑,声音小小的:“连叔,你又救了我……”
    小时候挂在树上下不去,栽进雪坑上不来,何家父子最后指望的人,都是连富海。
    过了一会儿,方思慎渐渐缓过来,问:“连叔,咳,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于叔想办法通知我了。差点就来晚了。”连富海咬牙切齿,“这帮狗娘养的杂碎!冻感冒了吧?还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只是有点感冒,连叔你来得太及时了。对了,于叔怎么样?”方思慎往火堆边挪一挪。身上不冷了,挨打的地方立刻疼起来。好在伤痕都被衣服遮住,没叫连富海发现。胸腔里又闷又痛,只盼着高烧不要太快起来,让自己成为拖累。
    “他送完你回来就被盯上了,今儿白天镇上闹得鸡飞狗跳,才偷空把消息递出来。”连富海哼一声,“你叔再不济,也还有一两个肯真心帮忙的朋友。只是等我得到信儿,都下黑了。我一猜你就得关这儿,”指指堵死外侧窗户的砖头,“大前年还没这玩意儿呢。”
    看样子,连富海也曾是这里的客人。
    “对了,阿致,今儿来镇上找人的,找的不是你吧?老于头说远远看见跟姓汤的一伙儿,他没敢近了打听。”
    “说不定真是找我的,有个朋友知道我上这来,本来约好了昨天见面。”
    试着问,“连叔,你有手机没有?”
    “就是怕你要用,临时借了一个。”
    极其古老的黑白屏幕手机,基本功能倒是齐全。方思慎接过来,心中不由得想,多亏他的号码容易记住。刚按下绿色的发送键,猛然想起一事,赶快挂断。
    “连叔,你刚说,来找人的,跟姓汤的在一起?”
    连富海点头。
    “咱们要不要马上离开这里?又劈门又点火的,会不会惊动了人?”
    连富海起身,从门口把猎枪提过来,离火堆稍微远点,才摇头道:“外头太冷,你先烤暖和了再说。”
    “我看那姓汤的意思,怀疑你手里有棚区改造贪污的证据,才抓着我不放。连叔,绝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来了。”
    连富海恍然大悟:“怪不得盯这么紧……你说直接从芒干道走,我还道放心呢。证据,我能有什么证据,有证据又顶个屁用?这帮孙子做贼心虚,疑神疑鬼,干的尽是阴损缺德的事儿!总之,阿致,是叔害了你。别担心,这地儿最近的人家也在二百米外,大半夜的,惊不动谁。真有敢来的,哼,我看他是找死!”
    方思慎想,无论如何都先联系上洪歆尧再说。低头开始编辑短信。
    刚发出去没两秒,铃声就响了。
    “方思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半信半疑的试探和按捺不住的激动。
    “嗯,是我。”
    那边立刻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像是在穿衣服:“他们把你关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
    “你别急,听我说。你那里安不安全?千万别惊动别人。”
    又是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似乎在查看环境:“好了,你小声说,我听着。”
    方思慎理理头绪,慢慢讲起事情经过。中间细节都省了,只把重大关键处说清楚。几分钟工夫,也就说完了。只是老想咳嗽,忍得相当辛苦。
    话筒里传来极度压抑的呼吸声。半天听不见回话,轻轻叫道:“洪歆尧?”
    “我在。怪我。都怪我。”
    方思慎想干什么要怪你?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问:“你联系你爸了没有?”
    “还没有。”
    “那就好。我给他打过电话,暂时骗住了。”
    “啊……”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他竟然连这一点都想到了。方思慎心中一阵激荡,极为感动,“谢谢你。”
    “我怎么去找你?”
    “你现在就来吗?”
    “现在就去。”
    “你一个人?”
    “不是,有两个帮手,是自己人。”
    把路线仔细说了,方思慎又叮嘱:“你们小心些,千万别让人发现。”
    “放心。等着我。”
    第六九章
    洪鑫坐着定了定神,这才给隔壁老林拨电话。
    等那两人彻底清醒,把事情从头到尾交待一遍,老林当即反应过来:“洪少,这地儿恐怕待不得了。马上救人,夜路也没办法,赶紧走!”
    三人轻手轻脚打开门,摸到停车的热库,还好只上了栓子,并没有锁。然而发动机太响,只能将车子硬推出来。好不容易推到院子里,发现大门锁上了。
    洪鑫就要上车去拿枪:“妈的,老子干他娘!”
    老林一把拖住他:“别冲动,别冲动……”
    就见小刘钻进驾驶室,不知拿了点什么东西出来,往锁眼里捅捅,也就眨几下眼睛的工夫,门开了。
    将车子推出好长一段,三人才如释重负,爬上去,小心启动。
    方思慎把路线说得相当清楚,汽车很快开到镇子尽头。小山包脚下一大片野草,草丛中有座孤零零的房子,露出白雪覆盖的屋顶,即使在夜色中依然看得清楚。
    大铁门上挂着链条锁,但稍微有点身手就能翻进去。隐约一簇火光在深处跳跃,洪鑫气息零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看见一个人倒在另一个人身上,呼吸不由得顿住。
    连富海听见动静,正端枪等着,这时轻声喝问:“谁?”
    “大叔,我是方思慎的朋友,我叫洪歆尧。”
    “进来吧。”
    “他怎么了?”
    “没事,睡着了。”
    洪鑫跑过去,方思慎已经睁开眼睛,看见他,满满地都是笑意,偏头介绍道:“这是连叔。”
    洪鑫点点头,却不说话。一手扶他起来,一手摸他身上:“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还好,没什么。”
    老林在旁边道:“洪少,有话回头再说,咱们赶紧走。”
    他跟连富海打头,先翻出去接应。洪鑫背着方思慎,紧接着过去。小刘见他们都安全着地,一蹬一攀,两下翻了出来。
    “连叔,跟我们一起走。”方思慎声音细小,语气却十分坚决。
    连富海没出声,看看另外三人,又看看那辆轮廓气派的汽车,最终还是摇头:“阿致,叔不能再连累你,你跟你朋友马上走。”
    方思慎脑子昏沉沉的,心里的念头却执着,聚起力气,伸手去拉连富海:“连叔,一起走……离开这里,走……”
    洪鑫开口:“连叔,一起走吧。只要离了这地儿,我保证没人敢动你。”
    连富海在黑暗里看着他:“小伙子,谢谢你了。阿致多亏有你这么仗义的朋友。他都说了,你也是京师大学的学生。叔想拜托你,能不能把他送回家?”
    “当然,我们直接去机场,今天就回京去。”
    “那就好。路上千万小心。”
    摸摸方思慎的头:“阿致,叔不走。都这把年纪了,出去能干啥?没的白给你们添麻烦。别担心,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叔还回林子里去……陪着你妈。这辈子……就这样了……你看,大花在那儿等我呢。”
    朦胧中一只大狗毫无声息蹲立在不远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连富海吹声口哨,那狗立刻飞跑过来,身后拖着仅拉一人的小爬犁。连富海一手提着斧头,肩上扛着猎枪,坐了上去:“走吧,阿致……别回来了。”
    “连叔……连叔……”方思慎向着远去的背影拼命伸手,最后却只能无力地落在洪鑫背上,莫可名状的不安涌上心头,一瞬间满是生离死别的哀伤。身体本已是强弩之末,直接就此昏了过去。
    洪鑫感觉背上一沉,马上把人反抱到身前,钻进车子。老林跟小刘早在他们交谈时就已经上车做好准备,只等这一刻。老林沉声道:“天亮前咱们必须出也里古涅。小刘,稳着点儿,还有五个钟头,安全第一,可也不能太慢了。别从市里走,走森林公园那条路,直接拐上去图安的国道。”
    “明白。”
    洪鑫拍拍方思慎的脸,叫了好几声也不见有丝毫反应,慌道:“林大哥,他为什么不醒?”
    老林回头看一眼:“只怕是挨饿受冻折腾的。”略加沉吟,“洪少,你车座后头,包里有前儿在也里古涅拿的灵芝粉,还有矿泉水,兑匀了灌下去试试。一会儿要是能醒,再喝点八宝粥。”
    本就预备跑长途,车里吃的喝的存了不少。在森林公园打猎时,齐秘书塞上车一大箱当地特产,还额外送了一兜子野生灵芝粉。
    洪鑫找到灵芝粉,见是小包装,撕开两袋倒进矿泉水瓶,盖上盖摇匀。一边晃,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哼,姓齐的居然也干了件好事,老子考虑给他留个全尸。”举起瓶子,“林大哥,你看这样成了么?”
    “成了。脖子托高一点,头往后仰,对……慢慢地,一口一口来。都喝了也没事,这玩意儿没副作用。”停顿一会儿,老林道,“洪少,真是对不住。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回去一定如实跟杜处长汇报,总要给你个交代。”
    “林大哥说什么对不住?这不是让做兄弟的心里过不去吗?没有你跟刘哥,说不定连我一块儿栽这儿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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