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闻言一愣, 清莹的眸子划过一丝闪电般的波动,半晌后才启颜一笑道:“你甚少有这么坦率的时候。”
你养是不养?
李沐剑眉一挑, 正要继续相问,却见顾惜朝眸中异彩生辉, 又听他笑道:“照你的意思,你是要跟我长住了?”
李沐欣然颔首。
顾惜朝眉眼间一片爽乐欣喜,悠然笑道:“只要你在我身边,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
李沐这才舒心称意,连忙说了自己如今探听到的情报:“你昏迷这些日子,戚少商已经去找了高风亮。然后他又去了京城,但不幸的是他被人抓到了。”
“是铁手?”顾惜朝面上立时浮现一丝森然冷笑。
“不, 比这更糟。”李沐沉声道, “他被抓到开封府的鱼池子大牢里了。”
顾惜朝眉间微蹙,分析道:“他既然先去找了高风亮再去京城,也许他已经知道一些事情了。”
“很有可能。”李沐凝眸望向顾惜朝,一派正色道, “不过我想他应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我要你先做一件事。”
顾惜朝疑惑道:“是什么?”
“你带着逆水寒去找傅宗书。”李沐肃容道,“告诉他,逆水寒剑中的密信已经被你销毁了。”
“你要我去博取傅宗书的信任?”顾惜朝眉峰耸起,不解道,“可为何这么快说出来?傅宗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谋朝篡位了吗?”
“辽国使团已经到了京师。挑起两国纷争才能方便他火中取栗。”李沐沉声道,“我若是傅宗书,也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篡位。”
“我明白了。”顾惜朝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李沐, 接下来说道,“我会向傅宗书展示我的忠心,得知他篡位的计划后再将其通报给圣上。”
“但你要小心。傅宗书为人狡诈多疑,你若是举报不慎很有可能会被反咬一口。”李沐面含阳光般和煦的微笑,但那笑意中却隐隐地含着忧虑。
“我当然知道。”顾惜朝那幽邃深远的声音仿佛自幽冥之界中迸出,“他不会完全信任我,就好像我也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一样。”
“那你就先去吧,我会很快赶上去。”李沐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眸光清冽,一如往昔。
顾惜朝神情深挚地望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便转身离去,直到那抹飘逸无尘的青影消失于拐角处李沐都没有看到他回头过。
他知道此行凶险叵测,但面上却没有露出什么担忧紧张的神色,反而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在心中无声地说道:
“如果在我给你准备了这么多有力条件的情况下还要失败,那你也别在这世道上混了。”
几天后,李沐在赶赴京城的路上听到了朝中最新的消息。顾惜朝和九现神龙戚少商潜入皇宫当面向皇帝揭发傅宗书通敌叛国的阴谋。因为顾惜朝之前是奉丞相的命令去逼宫,所以他将皇宫中一干接应的人等都揭露出来,傅宗书辩无可辩,只能伏诛。顾惜朝成为皇帝新宠大臣,一时间风光无二。
李沐放出了几位寨主与戚少商团聚。他这次也终于算是顺利地实现了自己过上米虫生活的愿望,舒舒服服地住进了皇帝新赐给顾惜朝的的府邸。
但看着那空落落的几十个房间,李沐又瞅瞅独自一人在亭中静坐的顾惜朝,不由得有些疑惑。
“皇帝没有赐你些丫鬟仆役吗?”他走上前,敛眉问道。
“许多人陪着会让我不得清净,所以我把他们都遣散了。”顾惜朝出神地望着亭前清波荡漾的荷花池,眸中却隐隐含着凄冷萧索之意。
李沐见状,心中灵光一现,问道:“你……是怎么处置晚晴的?”
“她想要和铁手在一起,我就成全了她。”他的唇边勾起了一股苍然的冷笑,像是在讥讽别人,又像是在嘲笑自己,于无声处别有一股幽寒之意。
“你就这么大方地让她和铁手在一起?”李沐半信半疑道。
顾惜朝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望向那开得清雅袅娜的白莲,缓缓道,“铁手退下后,戚少商会成为新的名捕。他知道我在暗中助他的事实后对我很是感激,所以我这样做是百利而无一害。”
李沐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道:“但我必须告诉你,如今你在朝中看似风光,实则凶险。”
“我明白。”顾惜朝自亭中走出,从垂曼玉条的柳树上轻轻一折,掰下一根柔软的柳枝,眼神幽眇道,“我初得重用没有根基。因此我的地位高低也全在皇上一念之间。而且有蔡相在朝,清流们又蠢蠢欲动,我处境实在尴尬。”
“要成为第三方势力之前,你先得依附其中一方势力。”李沐沉声道。
“的确是这样。”顾惜朝在唇边勾起如画的弧度,悠然道,“但若是选择不慎,他日一朝倾覆……”他眼神陡然如刀似剑般凌厉起来,轻轻抬手,那柳枝已被他的内力震得支离破碎。
然后他轻轻拂去手中残余的绿丝,面上温婉浅笑道:“我也许就会如同这柳枝一样化为齑粉。”
“蔡相爷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心知肚明,但他手握重权不可轻易得罪。”李沐眸光奕奕,正色道,“但你是踩着傅宗书的尸体上位的,他不会轻信一个出卖过旧主的人。”
“那清流们不也是一样?”顾惜朝负手于身后,凝望着那一池荷花,面上无波地问道。
“不一样,他们与蔡相一党观念不同。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你忠君爱国。”李沐侃侃道,“况且,清流首领乃是诸葛先生。他与那些迂腐之辈不同,应该能诚心接纳你。”
顾惜朝回过身来,凝望着李沐。于旁人看来,他的笑容温煦宛如万树春花齐放。但在李沐眼里那笑里却隐隐含着讥诮和冷厉,仿佛暗示着主人内心深处那无穷无尽的暗霾。
“可你该知道,我接下来要走的路和蔡京比较相近。有朝一日我也要成为他那样的权相。”他傲然笑道,顾盼间别有一番卓然风姿。
“我知道。”李沐迎上他亮得逼人的眼睛,毫不退让地说道,“你只是暂时依附诸葛一系。”
然后他慢慢低下头,口中幽幽迸出一句话,清冽中带着绝然,如同珠玉落下碎裂一地。
“与他们决裂,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顾惜朝忽然定定地望着李沐,眸子中不见往日的清明平和,只余下一池墨玉似的潭水,深不见底。
“我一直想问你。”他雪白的姿容上无端地披上一层暗色,眸中原本缓慢流动的光华凝聚、汇合,最终成为眼底深不可测的一点灵光。
“既然你能将局势看得这么清楚,当初又何必做出篡位这等九死无生之事?”
李沐眼中波光一颤,然后他微微闭了眼,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眸却好似越过了顾惜朝,穿过万里山川,穿过浩瀚星河,穿过记忆轮回,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拥有叶孤城之前的全部记忆,自然也能体会那个剑中帝王寂寞如雪的心境。那个一眼望穿尘世的剑客何尝不知道谋反只是水中花,镜中月?
可这世上有些人的位置站得太高,高到了极点,就几乎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他们了。
而当他们偶然发现一些能打动他们的东西的时候,就会倾尽一切去争,去抢,去夺。
说到底,都是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惹的祸。
李沐的眼前似乎掠过叶孤城一生的悲欢离合,到最后他只能幽幽一叹,说道:“也许,我并非真的想当皇帝,只是心中寂寞,无处可排解罢了。”
他这样漫不经心地说着,却好似是跟叶孤城的情感发生共鸣似的,声音中带着的沧然和疲惫仿佛蔓延到了灵魂深处。
那夜谈话过后,李沐似乎有些身心疲惫,便决定先在顾府里好好休息一阵。但一个月的宅男生活过去了,他还乐得自在,再一个月过去,他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在没有电脑等娱乐设施的古代,当宅男实在不能算得上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情。
于是,李沐决定重操旧业开医馆。
他选了块风水宝地让工匠们日以继夜地施工修建,终于在三天后住了进去。但李沐知道顾惜朝如今在一般人眼里也算是位高权重。为了防止无关人士的骚扰,他戴上□□化名孟叶在医馆坐诊。不过他不想忙得半死,就定下了几条规矩。
医馆每隔三天开张一次。正常会诊均为五百两一次。若是付不起这诊金的人想来就诊就必须先在医馆登记姓名确认身份,然后去李沐特制的抽奖箱里抽取奖券,若抽中印着“可以就诊”的奖券便可以免费看病。
顾惜朝听到这规矩时不禁莞尔一笑,无奈地摇摇头对李沐说道:“若是人人都不愿付钱而选择第二条途径,你这医馆不是要倒闭了吗?”
“非也非也。”李沐摇头晃脑道,“你知道我选的那地方什么人最多吗?”
“是武人。”
“没错。”李沐黑眸微眯,狡黠地笑道,“武人虽然豪爽,但却比一般人更重声名。我要那些想免费看病的人都写下姓名确认身份,等于给他们留下了贫民的印记。多数武人是不愿意为了省看病钱而给自己留下污点的。”
“而且五十张奖券中只有一张是可以让人免费看病的。”李沐笑道,“我不会太吃亏。”
顾惜朝闻言,也只能看着李沐无奈地笑笑,然后貌似随意地问道:“你开这医馆只是因为无事可做?”
李沐浅笑着回应道:“那是自然。”
李沐定下那条抽奖制度也有些宣传的目的。刚开始客人们不知深浅,不会轻易付下高昂诊金,但经过那些被免费救治的病人们一传,这名医的名号也就慢慢流传开来。
随着愿意付诊金的人越来越多,李沐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真切起来。这中间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毫无波澜,除了某天有个奇怪的小伙子想来应聘当伙计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引起李沐的注意。
这天细雨蒙蒙,有几个人的到来引起了李沐的注意。
一个褐衣的年轻人被几个衣着平庸的男子围在中间。那些像是仆从的人,有个长得豹眉虎目的矮子,有个身形瘦削面带病容的灰衣青年人,也有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虽然他们衣饰毫不起眼,但那走在前头的大汉一出手就是五百两。更难得的是他面色如常,捧着银票的手也稳如泰山,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数目的银票够买上几千几万件他身上穿的衣服。
李沐神情淡然地接过了银票,走进内室之前瞥了那清瘦青年一眼。
他早就看出,要看病的不是那被围在中间的年轻人,而是那面带病容的青年。那人刚才咳嗽得很猛烈,咳得面目有些变形,眼球充满了血丝,手指都在颤抖痉挛。但他身边所有人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时的第一反应,却是有意无意地避开目光不去看他的惨状。
也许这人在他们心中有着极重要的位子,所以他们不忍去看他痛苦的模样。
不出李沐所料,那青年跟着褐衣年轻人一同走进内室,却是那病容青年坐到了病人的座位上。
“阁下是……”李沐看向那病怏怏的青年,却在看见了他的眼神时咽下了口中的话。
青年面色憔悴,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双瞳幽幽,就如同暗夜中的两点鬼火,带着能烧尽一切的力量,映入李沐的内心。
青年又咳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森寒冷傲地一笑,道:“在下,苏梦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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