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军中空闲,华年把自己从头到脚利落收拾了一番,提着礼就去寨中拜谒颜倾辞。
她先见过溪岚,对方冲她颔首点头,指了指一间屋子,华年称谢后怀着忐忑不安之心敲开屋门,见到钦佩多年的才女,她说话都有些口吃起来。
“居、居士好,我叫华年,仰、仰慕你许久,今日特来拜见。”
颜倾辞:“阁下就是北渊人口中的诡面将军?年纪竟如此小,仰慕许久……你仰慕我什么?”
“我十岁左右时,在书肆听叫卖人唱惹诗集,其中便有你的那首《勉女吟》,我闻后深受启发,一心要凭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这才有了如今投军的机遇,你的诗我现在都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不信我背与你听。”
“昔闻李娘子,羽葆并鼓吹,武皇适天授,神龙立策问,女字孰执笔?不若归卿手。以羸弱之躯胜莽阻,以隆毅之志战霜雪,不慕豪雄,但为枭雌,吾辈女儿当如是!”
这是自己十叁岁时作的一首诗,颜倾辞记忆犹新,自己便是凭这首勉女吟而名动九州的。时隔多年,竟还有人记得,只是……
“我这首勉女吟,是为女子而作,将军莫非……”
面对崇拜之人,华年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遂道:“我就是女子。”
“女将军,” 颜倾辞惊讶过后,表露出佩服之色,“曾闻你以少敌多拖住了元狩兵马,又单枪匹马救出墨月,这份恩情于我而言大过于天。”
“清莲居士言重了,我也只是仗着不怕死,侥幸而已。”
“将军把骁勇善战说得如此谦逊,此等胸襟亦是常人不及。”
初见清莲居士,华年有些窘迫与畏缩,不过好在颜倾辞最擅与人交谈,几句话就解了华年的紧张顾虑。
溪岚在院中剥笋,听她二人从妇好聊到秦良玉,从女子当下处境聊到来日可盼之解禁。看得出来颜倾辞该是很喜欢华年,闲谈之余,不忘劝她多读一些《军志》、《军政》、以及孙吴兵法。叮嘱她身为将军,一人之勇要有,万人之谋亦要有。
华年此趟受益颇多,直至日落西山,方笑容满面地拜别了溪岚与颜倾辞。
“这小姑娘比我还小一岁,年纪轻轻就当了将军,为人豁达、一身正气,明知我是叛国贼的女儿,却不像其他穆朝人那般痛恨我,不随波逐流、是非分明,若是好好栽培,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颜倾辞靠在堂前门旁,对华年的欣赏溢于言表。
溪岚捞起水中洗净的竹笋,搁在案上,用刀切成片状,道:“看来你很喜欢她。”
颜倾辞跟进去,站在灶台旁笑吟吟问着:“你醋了?”
溪岚转头瞪她一眼,同时啧了一声,斥责她道:“没个正经,什么事都能往情字上扯,那女将军要是知道你私底下什么模样,定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端庄大方、贤良淑德是给外人瞧的,不正经的样子是给你一个人瞧的。”
溪岚不听她油嘴滑舌,谁知道是不是蜜里藏着刀。她将切好的竹笋放进盘子,换了砧板又去切豕腹肉。
颜倾辞好奇:“这是什么地方的肉?”
溪岚讥她:“博古通今的九州第一才女,竟不知道这是什么肉?”
其实不怪颜倾辞,她昔日当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又是爱美之人,膳房那等油腻之地,她无事是绝不会踏足的。你让她说出菜的名字和功效,她闭着眼倒背如流,但若让她去指认哪个是哪个,她却是一头雾水,连韭菜与杂草都分不清楚。
“好姐姐,这些起居素常方面的学识,我定然比不上你,你就告诉我罢。”
溪岚微微一笑,切了片薄肉,展示给她看:“这是豕腹部的肉,也称肋条肉,又名猪五花,肥瘦相间,这部位的瘦肉嫩而不柴、肥肉肥而不腻,口感也是最好的,我打算用它给你们做一道竹笋炒肉。”
颜倾辞看着那红白鲜明的肉片,讨娇地笑了笑:“光是听描述,我就已经垂涎叁尺了。”
溪岚将竹笋焯水去除涩味,又将猪肉倒进锅中,煸出油来,再放入葱姜蒜等小料,来回翻炒几遍后,顿时肉香四溢。这时将竹笋片倒入其中,撒入适量的盐,滴上几滴酱油,最后倒上芡汁,盖了锅盖焖上一炷香的时辰。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竹笋炒肉便大功告成了。
盛了满满一盘子,颜倾辞将菜端上桌,两个小丫头迫不及待地侯在里锅前面等着舀饭,溪岚笑着给她们一人盛满一碗,轮到颜倾辞时,就听她说只要半碗就好。
“大病期间,可由不得你还像以前那般雏鸟胃。” 溪岚不顾她要求,硬给她盛满一碗,非逼着她吃完才肯罢休。
溪岚另外又做了叁菜一汤,四人同桌吃饭时,墨月从军营中带了自己做的点心过来,颜倾辞抓紧一切机会与她抱怨道:“你瞧,你不在,我都要被她骑在头上啦,天天把我当猪似的养,好像恨不得我快些好,这样就能赶我走了。”
墨月眯眼笑着,一派温柔,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往前身上的顽劣通通消散,脾性变得更加沉稳端庄,一举一动中仿佛还带有文琴的影子。
她道:“公主是为小姐身体着想,若换了我,我定要喂小姐两碗饭才罢休。”
颜倾辞哼哼:“好嘛,你什么时候也向着她了?”
溪岚打断她的揶揄,邀请墨月坐下一起吃饭,墨月摇头回绝,说在军营中吃过了。
她如今是华年帐下的婢女,负责华年的饮食起居。华年一早就将自己的女儿身份透露给她,遂除了墨月,华年也信不过旁人,留她在身边,一来是月事来了也好有人帮忙掩护,二来则是彻底断了那寨中纠缠她的女子的念想。
“你呆在华年身边,我自是放心,” 颜倾辞握着墨月的手,正色道,“日后若有难处,尽可以来找我们,军营里不比外面,你保护好自己。”
墨月笑着点头:“小姐放心,华将军待我很好的,她舍不得我干重活,我只需为她洗洗衣裳收拾收拾营帐,别提多轻松了。”
“我能看出来她为人不错。” 颜倾辞又嘱咐了几句后,便说起了旁的。
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不知祁王从哪里探听到了穆朝皇室遗脉尚存的风声,派元狩领着十万兵马攻上了六泉山。
祁军在山脚下扎营,主帅帐中赫然站着那身着胡服的墨台揽月。她举着嵌满珠宝的弯刀反复端详,手指沿刀刃滑下去,在指腹处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面对眼前这先帝之女,元狩听过些传闻,都说她狠毒成性,囚禁生母不止,更从亲弟身上切下肉片,强逼仁煦太后吃下去。割子肉喂其母,何止狠毒,简直可以说是丧尽天良!
元狩起初不信,当今日见到真人,那股阴狠的气势扑面而来,纵使他久经沙场见惯厮杀,也不免心生胆寒。并隐隐生出些忧虑,担心祁王斗不过面前女子。
“元大将军,自参军以来大小战役共出战七十二回,无一败绩,北渊战神名不虚传,久仰久仰。”
“长公主谬赞,战场凶险,一旦发起进攻,还请长公主在帐中安候,莫随意走动,以免受伤。”
墨台揽月扬唇一笑:“孤乃此次挂帅之主,北渊岂有将士冲杀主帅畏惧藏匿的道理?孤要随大军上山,破关!”
山势险峻,攻城车上不去,元狩只能带上军匠,让他们在关前现造出攻城车与投石车来,因事态紧急,仓促间造就的东西并没有精打细磨的效果好,士兵推着装载尖木的车往关门前撞了几十回,那木门依旧纹丝不动。
墨台揽月坐在马上,招来一个小兵,发号施令道:“让他们放火,烧了这门!一队人马搭木梯爬上城墙,另一队挖洞从地下进攻。”
元狩:“长公主还懂用兵?”
墨台揽月轻笑:“微末伎俩,在元大将军面前班门弄斧了。”
平夷关易守难攻,能做都城东面最后一道屏障是有一定道理的。
哨塔上的白巾军撞钟警示寨中人做好防范,城墙上一排士兵对着底下攻城的人放着箭,两人一组搬着石块儿往下砸,爬梯的祁军跌下去,木梯随之被摧毁。
见久攻不下,损伤惨重,墨台揽月召回攻城的士兵,阴沉着脸发下一道指令:“放火,烧山!”
祁军将砍下的树枝堆在平夷关四周,浇上火油、扔下火把,大火迅速升起,顺风而汹,从四面八方往寨子侵吞过去。
祁军此次来的兵马不多,董元胜等人还想着依托山险反击,不料对方如此狠决,竟然直接放火烧山!
周况领着寨子中的村民从后山的隧洞中撤下山,董元胜提着长刀就要出门应战,晏双归拦着他:“穆军不能没有首领,大哥领着将士们先撤,我来挡住他们,给你们争取时间。”
董元胜此刻深感惭愧,对方如此真心待自己,他先前居然竟还怀疑他,在晏双归再叁请求下,董元胜领着穆军一并从隧洞中撤退。
火势渐凶,盖住了寨子里的整片天。
华年拦下晏双归,道:“卫将军,让我去罢,你随众人先撤。”
“这怎么行?外头是元狩,传闻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纵使你侥幸凭计策赢过几场仗,正面对上,怎么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华年仍然坚持:“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此番由我应战,权当还将军的恩情。”
“你……”
“火烧过来了,卫将军快走!”
墨月见华年骑上一匹黑马驰骋出关,她松了颜倾辞的手,托陈禁送她们先走,她则追随华年而去。
“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一走了之留下她一个人,小姐,你们先走,不必管我。”
“墨月!回来!” 颜倾辞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往关口跑去。
硝烟漫天,墨台揽月紧盯城门方向,胸有成竹。
不久,城门开启,那银甲白袍、手握梨花枪的少年将军飞驰出关,一人一马,端的是风姿飒沓。
纵使这人脸上涂满了鬼样的纹路,墨台揽月在后方军阵中还是一眼就将她认出。
“华年,果然是你。” 墨台揽月轻声念着少女名字,她是她此次挂帅出征的导火索,什么穆朝公主,什么剿灭反军……通通都是她骗祁王的借口,眼前这个单枪匹马冲锋陷阵的诡面将军,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前排抵挡的祁军士兵被少女在马上斩杀,想起曾经立下的誓约,元狩骑上马挥舞着蛇形虎戟向她冲去。
“好小子,又见面了,怎么,怕被我骂粉郎,便把脸画成了这副鬼样子?还记得我上回说过,再遇见你,就砍下你的脑袋!”
“我的命在这里,要取便来,不必废话。”
元狩咧嘴哧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肚,交锋之际,虎戟朝她脖子砍去,气势汹汹。华年一勒缰绳,黑马抬起前蹄,她躲过这一劈,元狩的虎戟狠狠落空砍在地上。
“哼,又想故技重施?” 他踩着马背跳向华年,生生将人撞到地面,紧接着跟上一记回旋劈。
少女轻盈闪避,木制梨花枪对上他纯铁打造的戟身,没挡几下立刻断裂。元狩见她没了兵器,便也将自己的蛇形虎戟扔至一旁,要跟她来场公平的较量。
华年捏拳打向元狩,被对方轻松拽住胳膊,反手一掼、背摔在地。她的甲胄头盔掉落一旁,长发如瀑、青丝飘扬,身后是重重火海,身前是万众敌军,一腔孤勇、毫不退缩。引得北渊士兵个个肃然起敬,他们向来崇尚勇士,更何况是眼前这个敢以一敌万的勇士中的勇士。
华年力气再大,终究敌不过元狩那力量与招数兼具的拳法,久经沙场之人的拳法不是武馆里的花架子,而是靠在生死历练下总结出来的,是最有效的击溃敌人的方法,个个都是杀招,招招毙人性命。
华年硬接下几拳,胸腔震颤,吐出几口血来,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你想逞英雄,想效仿前人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举,未免也太不把我元某人放在眼里了。”
少女单膝跪在地上,染血的笑容给脸上的鬼纹增添了几分诡异与惊骇,她咳出几口血痰,晃着身子慢悠悠站起来,伸出手臂,掌心向上地冲他招招手:“再来。”
元狩眯眼,她想死战!
一夫出死,千乘不轻。
元狩不敢怠慢,使出看家本事将对方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后,方才罢手,他抽出腰间宝刀,正当高举的刀就要砍在对方脖子上时,忽闻身后一道啼鸣破空而来,元狩转身用刀格挡掉背后射过来的冷箭,却见射箭之人竟是阵中的长公主。
凤鸣箭的箭头有孔,射出时会发出似鸟儿般的啼鸣声,射程不远,杀伤力不大,常用来传递信号。
“抓活的。” 这就是长公主的信号。
元狩握紧刀柄,充耳不闻,再度落刀时,下一箭就射在了他脚边,这回是没有孔洞无声无息的破甲箭。
元狩不解间,墨台揽月已然驾马而来,她翻身下马,探查了一番地上昏厥之人的伤势,见无大碍后方松了口气,当即要带人离开。
元狩不答应,说这是敌军虎将,留之无益,横竖要她死。
“素闻元大将军宽宏大量,孤看非也,不然怎会对一个女子依依不饶呢?”
“女、女子?长公主是说地上之人?怎会……”
“怎么不会,你瞧,” 墨台揽月扒开华年的银甲,露出里面的裹胸布来,“千真万确。”
元狩震惊不已,当世没几人能在他手下撑过十回合,这女子竟然硬生生捱了二十回合过去。
他还在惊愕之中,墨台揽月已经命士兵将人带了回去,她道:“此人孤先带回宫中,孤有要事要审她,至于穆朝公主和白巾军就交给元大将军处理了。”
目的达成,墨台揽月乘兴而归。
华年……诡面将军……她笑容放肆,心道这么一个忠烈勇猛的战士,千载难逢,她务必要让此人为自己效力,想尽办法,都要让她的心只她忠,只为她烈。
她要把她变成自己的一把刀,一把所向无敌、遇神杀神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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