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程朝走进房间,反手锁上门。只见程万里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臭气熏天,鼾声如雷。
皮带勒住大腹便便,里面是酒水、牛皮和吹嘘。中年男人一上酒桌就化身世界之王,天下大事尽在掌握,评点时局,没有人比他更懂。一旦下了酒桌,就现出原形,成为一只鼓气的癞蛤蟆,走几步路都要气喘吁吁。
可见无限续饮的白酒,才是拯救世界的良药。
程万里也早已成为一个标准的中年男人,不再是当年那个能轻松举起程朝玩飞行游戏的青年程万里了。
时间的潮水退去,带走了本来就淡泊的亲情,留下了自私和固执,刻在他眼角的皱纹里。
程朝走近了些,听到他夹杂在鼾声中的呓语。
“儿子……”程朝以为他在叫自己,又往前走了几步。
“……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就该流掉……”
程朝愣在当下,这话十几年前他就听过一次,那时候他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只觉得从头到脚如冰刺骨。他几乎可以肯定,程夕刚刚也听到了这句话。
一直以来仍对其怀有期待的父亲,某一天酒后吐真言,告诉你你其实并非他所期待的那个孩子,甚至十几年过去依旧耿耿于怀,你将如何自处?
这些年虽然淡薄却依旧维系着的父女之情,难道一直是占用了别人的位置吗?
决定生的是他,后悔的也是他,而程夕呢?她连自己的出生都无法选择。
她不是衔着美玉出生的宠儿,却被迫成为身负十字架的无辜罪人。
程朝端起桌上的杯子,一杯水直接泼在程万里的脸上。
酒醉沉睡的他在突然的凉意和湿意中惊醒,一边惊恐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一边像一滩软泥挣扎要坐起。待他昏沉的双眼勉强对焦,便看到程朝目光如刃,一刀刀扎在他脸上。
“你干什么!”程万里酒还没醒,舌头重得抬不起来,短短几个字被他说得支离破碎,音调诡异。
“爸,”程朝的声音像无影灯下泛着寒光的手术刀,“有些话就算喝醉了,也该烂在肚子里。”
“什么话?你在胡说什么?”
程朝把杯子重重地掷在桌上,惊堂木似的,程万里心中一震,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是被程夕扶进来的,如果说错了话,除非……除非是那一句。
程万里抹了一把脸:“……我说什么了?”
“你还没想起来吗?”
心中的猜测不言自明。
多年来,程万里一直把这份不甘藏在心底,他当然知道一旦说出来,那便是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却没想到今天被几杯酒勾了出来。
“那就是开玩笑,我是她爸爸,还能不要她吗?”
“可她不是小孩子了!”程朝打断他,“分得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真话。”
程万里感到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被挑战,怒瞪着程朝,但很快,他便移开视线,支起的手臂颓然滑下去,整个人摔倒在床上。
他第一次意识到,程朝长大了,不仅在年纪上,更在气势上。
但“父亲”这个角色永远不会真心道歉,他像大多数传统式家长一样,固守着这个身份所带来的高高在上的权威和尊严,即使是以子女的失望和疏远为代价。
所谓父爱如山,山是不可撼动的。
程万里翻身背对程朝:“出去出去,我要睡了。”
很快,他听到关门声响起,似乎还有一声飘渺的“爸爸”,那声音不可捕捉,离他越来越远。
程朝出了房间,便四处寻找程夕的身影。
郑集英和胡向月在房间里聊天,胡向武在院子里晒太阳,表妹胡嘉嘉在放小花炮,程朝抓住她问:“夕夕姐姐呢?”她指了指厨房。
程朝走进去,看到胡向云还在洗中午的碗筷,程夕站在桌案前切洋葱。
她的眼睛被熏得几乎睁不开,眼泪扑簌簌地掉,像长久不用的水瓢底下蛀了个小孔,一瓢水全都漏光了。拿刀的手也颤颤巍巍的,视线模糊,她只能摸索着下刀,程朝赶紧上前把刀抢下。
程夕抬头看他,眼睛因难受而不停地眨着:“哥哥,这个洋葱好辣呀。”
辣得她的泪腺都麻痹了,控制不住地流泪。
“夕夕……”程朝沉默数秒,和程夕并排站到桌案前,“我来教你切。”
于是晚餐时,桌上尽是洋葱拌木耳、洋葱炒鸡蛋、洋葱炒牛肉……胡嘉嘉不爱吃洋葱,举着筷子无从下手:“怎么都是洋葱呀?”
胡向云指着程朝:“都怪你朝朝哥哥。下午非要带着夕夕把那袋子洋葱都切了,两个人辣得眼泪直流也不停手,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
程夕吐吐舌头,偷看了程朝一眼,他无事发生一样扒了几口饭,还往程夕碗里夹了个鸡腿。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胡嘉嘉搬出剩下的那堆花炮,吵着要大家一起去放。程夕正要跟上去,被程万里叫住了。
“夕夕,你……”他躺了一下午,打了满腹的草稿欲化解自己的失言,一开口,却一句都说不出口了,最后只能不合时宜地叮嘱一句,“……你别光顾着玩,要好好学习。”
说罢,他故作轻松,伸手想拍拍程夕的肩,她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往旁边一闪,然后快一步走到门口,冲他撒娇:“哎呀知道了,爸爸,嘉嘉等我放花炮呢!”
程万里的手悬在半空中,他握起来,只握到了一拳空气。
程夕出来得晚,只被分到了一根烟花棒,它很快嘶嘶啦啦地燃烧殆尽,最后几点暗红的火星子挣扎了一下,便失去了颜色。周身陷入黑暗中,程夕往后退了几步,把自己隐藏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
花炮声声脆响,众人的笑声、谈话声像半梦半醒之际听到的杂音,嗡鸣着响成一片,只有胡嘉嘉的笑声穿透一切,随着她的奔跑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程夕不禁好奇,她是被父母期待着出生的小孩吗?
不知道,心里的声音回答她自己,但我原本以为我是,没想到竟然不是。
我,不是被父母期待的孩子。
强撑一下午,现在她终于被这句话击垮。
真正想流泪时并不需要借助洋葱,眼泪会源源不断地从眼底溢出来,当你察觉到它时,脸上已经湿成一片了。
你不过是存储眼泪的容器,它才是支配你的主人。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有人曾真心期待并欢迎你的到来吗?
程夕咬住手背,拼命甩掉脑海中那些令人失望的答案。
花炮声接连不断,人声也更热闹起来,只有程夕站着的角落里,小声而克制的哭泣声静静地流淌着。
有人忽然从身后拥住她,将她裹进宽大的羽绒服中。那人低头,凑近她耳边,发丝间还有她熟悉的洗发水的气息,是昨晚程夕强行“借”给他用的。
“夕夕,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是你来到了我身边,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妹妹。”
“哥哥永远爱你。”
“不管到多少岁,我都最爱你。”
程夕转身埋进他怀里。
在远方烟花照不亮的角落里,他们用尽全力拥抱对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里的寒意。
给予你生命的人,也可以给予你谎言,桎梏,和最痛苦的一击。
血缘为不堪的真相伪饰。
所以请抱得更紧一些吧,在这样幽暗的长夜里,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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