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航出院前一天,正好是周末,戴清嘉一大早就来探望爸爸,边写作业边陪他说话。
戴宁笙和俞景望前后来到了病房,比起戴清嘉的插科打诨,他们更为正经,主要是关心戴航的身体状况。
戴航的肠胃毛病不少,身体素质却很可以,术后恢复良好,没有出现并发症。戴宁笙缓下一口气:“爸,您能度过这次难关,我就放心了。现在只希望以后能不复发。”
俞景望稍后需要参与手术,在他离开之际,戴宁笙温柔地唤住了他。
“景望,等等。”戴宁笙走到他身前,细心为他整理衣领和工牌,“有一点乱了。”
戴宁笙的手很快放下,其实俞景望过一会要换手术服,不过他还是轻声说:“谢谢。”
俞景望起初并不觉得异样,他是决定和宁笙离婚,这段时间两人也没有发生亲密的关系。整理衣领对于夫妻来说只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动作。
俞景望却感受到了一道视线凝聚在身后,他面色如常,没有回头。出门的时候,戴清嘉果然在讥诮地看着他。
李韵在傍晚来到病房,戴航只能吃流食,她为戴清嘉和俞景望煲了花胶干贝排骨汤,她询问女婿的动向:“景望下班了吗?”
戴航回答说:“做手术呢,从早到晚,应该快结束了吧。”
知道俞景望平时只能抽空吃几口饭,李韵摇摇头:“真忙啊这孩子,别饿瘦了。”
戴清嘉饿得前胸贴后背,正准备喝汤,李韵将保温壶塞她手里:“等会有医生过来,我要陪你爸爸,你拿去给你姐夫。”
戴清嘉心怀不满:“怎么又使唤我啊?”
李韵柳眉倒竖:“叫你做点小事也不行?别整天懒懒散散的,送完了就下来吃饭,吃完饭把你的作业给我检查。”
戴清嘉提着保温壶,来到手术室的楼层,听说她是医生的家属,一位护士姐姐将她领到了休息区等待。
手术一共持续了十个小时。病人是颈内动脉颅内段多发性动脉瘤,需要夹闭主要供血动脉,同时做颅内外血管搭桥手术。主任亲自主刀,台上两组医生,俞景望属于做高流量架桥手术的一组,从手臂取下一段动脉,直接从颈部移植到脑内,同时夹闭动脉瘤血管的近端。
手术圆满成功,俞景望步出手术间,他脚步平稳,脑内却惯性地保持活跃,能参加高难度的手术是珍贵的机会。
医生需要科研和临床并重,前者的难度和价值不低于后者,不过可能受到家庭的影响,俞景望没有考虑过成为单纯的科研工作者。因为研究之抽象,永远不需要直面死亡。
精神再无限,还是要承载在人体中枢神经系统最高级的器官上。头脑如此神秘,是人类的高贵和脆弱的交汇之地。每一次手术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这是他真正钟爱的挑战。
当护士通知俞景望有家属来送饭,他以为是李韵,因为不好让长辈久等,他快步走向休息区。
兴奋的状态还在延宕,俞景望在此时见到戴清嘉,她是争分夺秒的反面,慢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朝他嫣然一笑:“恭喜哦。”
俞景望不免微微一怔:“恭喜什么?”
戴清嘉胡乱猜测:“我也不懂是什么,可能是手术很成功?”
俞景望走进来的时候,仍穿着绿色的洗手衣,他摘下口罩,戴清嘉能辨认出他状态的细微不同。他比较少展现的,一种优雅的野心。
“我是来做苦力,帮李老师送饭。”戴清嘉表明来意,“不过我太饿了,喝了你一半的汤,介意的话,干脆全给我喝吧。”
“有区别吗?”俞景望瞥她一眼,他们之间讨论唾液交换的避嫌已经无意义了,“不过,你想喝就喝吧。”
戴清嘉本来可以放下就走,她不想回病房被李韵施压,对手术室又有好奇,便逗留在此。
时间比较晚了,俞景望带着戴清嘉去楼下的食堂吃饭,她的手机自动关机,百无聊赖:“你做的是什么手术?给你一个机会和我讲一下。”
“给我机会。”俞景望重复,“你也听不懂。”
“正好锻炼你的科普能力。”戴清嘉认为他不知好歹,“讲吧。”
俞景望简单和她描述了手术过程,戴清嘉一知半解,不过没有打岔,她似乎感觉到人体的神奇:“这样是真的可以吗?”
“你想看吗?”
眼见俞景望打开手机,戴清嘉惊恐地按住他的手:“不想!”
“手机里没有。”俞景望语气平和,“我只是回复消息。”
她的掌心压在他的手背,谈不上亲密的举止,不过是他们近日来唯一的肢体接触。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一点,戴清嘉将手收了回去。
宛如无事发生,俞景望转达李韵的意思:“你妈妈让你别玩了,回去学习。”
戴清嘉喝光最后一口汤:“知道了知道了。”
俞景望和戴清嘉在电梯处分开,没有道别,自然而然地知道与对方不同路。他经过垃圾桶,保洁阿姨在处理医疗废物,传染病人产生的废物,需要用双层医疗垃圾袋密闭包装。
因为姗姗来迟的倦怠,俞景望有几秒钟的分神,他回到神外的住院部,继续值夜班。
周护士和同事站在护士工作台前,脸上覆着一层落寞。
一个脑动脉瘤的小病人今晚上去世了。本来神外是收治危重症病人最多的科室,他们对生死应该看惯。小姑娘只有六岁,住院了很长的时日,因为脑干受压迫,连路都走不稳,但是天生笑眼,会对每一个医护人员笑。神外的人对她熟识,俞景望也知道她。可惜手术后出现严重并发症,前天小姑娘开始高烧,惊厥缺氧,最终没能救回来。
俞景望难以调动感伤的情绪,却因此心里一片静默,直到同事重重叹一口气,从外界打破。
能进入这家医院的,无不是医学生中的佼佼者。经过严峻和漫长的苦修,最后仍是挫败。与科研的得不到相比,临床的失败意味着真切地失去,同事垂头丧气:“太突然了,感觉无能为力。”
“病人面对生命的无常,一生只有几次,我们注定有无数次。”俞景望缓慢地说,“可能做医生需要的不是感受无力。而是,接受不确定性。”
周护士强颜欢笑:“小赵医生,俞医生说得对,要接受事与愿违。”
新的病人送来,同事点点头,重新投入夜晚的工作。
戴航出院后,身体逐渐好转,后续要辅助治疗和定期复查。所有人都希望这只是他人生的一个插曲。
俞景望照常忙碌。一天凌晨,他刚下手术,接到戴清嘉的来电,通话中响起轻佻的少女声音:“嗨,帅哥,我们在玩大冒险,嘉嘉选中了你的号码,不过她喝得太醉,刚拨通就倒下了。既然不能电话说,你——方便过来吗?”
俞景望沉声问:“你们在哪?”
对方报出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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