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婠婠问出这话来,他嗤笑一声:“为什么瞒不住?还不是为了碎银几两惹出来的风风雨雨。”
不过转念一想,宋太妃的这位初恋情郎沉潮名下所有的,可不只是碎银几两了。
经年积攒下来的东西,说是金屋银墙也不为过,难怪惹人惦记呢。
晏珽宗漫不经心地走到婠婠背后,轻轻地抚弄着她的鬓发,嗅着她发间的香气:“你知道宋娘娘为何进献你母亲这些礼物么?”
事实上宋太妃从琼州送来给圣章太后的那些东西,还不止是她亲手所作的虎头帽和数以箱计的昂贵奢华沉香。
多的是琼州海岛特产的许多珍贵之物,诸如珊瑚、珍珠之类的,几乎不可胜数。
不过是太后没告诉婠婠而已。
除了给太后送礼物,宋娘娘也给婠婠这个中宫皇后送了重礼。
只是婠婠这阵子忙着打理藩国所献贡品之类的,暂时还没空去看宋娘娘的东西,也不知道她送来了,就由女官长孙思先收入库房中了。
经晏珽宗这么一说,婠婠才感到讶然。
“宋娘娘何来这么大的手笔?”
“到这份上了,你还以为这是她的本事?”
晏珽宗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像是逗弄一只雪白可爱的兔儿,“这不是明摆着的,是沉潮的钱。”
“……啊?”
“沉潮和宋娘娘早就知道此事暴露了,迟早会被人捅到京中来,所以备下重礼送给宫里的太后皇后求情。”
“……所以宋娘娘真的和他、和他。”
后面的话婠婠说不出来。
晏珽宗向她解释道:“坏在沉潮的那群好侄儿们身上。”
原是因为沉潮这一生无妻无妾,膝下没有儿女,到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却偏偏还留下那么大的家业遗产,本人生活行事又十分低调,不肯往外花钱。
那这么大一块没被人舔过的肥肉,岂能不惹人眼馋垂涎?
他既无亲子,兄弟家的侄儿们都以为这笔家产他日该落到自己头上,为了争夺沉潮的财富,沉家子侄们私下早就打打闹闹地争了几十年了。
好在前些年里,沉潮的身子骨还算硬朗,他本人是行商坐贾发的家,商人的社会地位虽然低,可是不代表他们的手腕不够硬啊。
沉潮能白手起家混到今日的份上,也是很有几分魄力的,所以勉强能压下这些子侄们的打闹风雨。
可是如今,他毕竟也老了,快古稀的年纪了,心智盘算起来,也不如前些年那般活络精明。
他和宋娘娘那点旧情复燃的事儿,怎么说也是纸包不住火,眼睛成日盯在他身上的那些沉氏子孙总有一两个人发觉出异常来的。
可沉潮等了一生才等到命运眷顾,让当年的初恋情人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一颗苍老的心再度跳动热烈起来,头脑心肺装的都是宋娘娘的事儿,整个人都像年轻了不少似的,容光焕发。
在他的一个侄儿发现他和文寿皇帝的老太妃竟暗中有往来后,便以此暗示沉潮索要封口费,沉潮为了息事宁人,只好掏出一大笔钱给他。
他精明一世,偏偏就糊涂了这一时。
若是在沉潮年轻时候,面对这种敢来威胁他的人,他自有千百种法子去整治的。
可是偏偏,他老了。
枭雄垂暮,虎落平阳。
谁都会有那么一天,逃不过。
他老了,只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好生珍惜一番和心爱之人最后相守的时光,他没有精神再把自己的算计花在不值当的人身上了。
不过是钱,金银俗物,身外之物,他们要,那就要去罢。
他不在乎钱了,他真的不在乎这些啊。
可谁知开了个这个头之后,沉家那些没出息的子子孙孙们竟然有样学样地都开始朝沉潮要钱,暗中勒索敲诈。
沉潮倒是愿意一个个掏钱了事的,可是风言风语传播的速度依然不是他能够控制之事。
有些事情,人云亦云,自然就传到了琼州刺史的耳朵里,也就闹到了皇帝跟前。
沉潮渐渐回过神来,当然是后悔不已了,没想到自己一时贪图省事,却闹出了这般大的风雨新闻来。
为了替宋娘娘遮掩一二,开始倾家荡产似的向宫中输送礼物,为宋娘娘求情。
*
婠婠挑了下今日描得极漂亮的蛾眉,歪了歪头时,发间的金簪步摇流苏轻响:“只是为了给宋娘娘求情?——难道不是给他自己求情么?呵。”
晏珽宗颔首,“他还真是只为了给宋娘娘求情,说是他自己哄骗引诱了宋娘娘,宋娘娘是无辜的。什么凌迟分尸之罪,他愿意一人受了,只求朝廷好歹保全宋娘娘的颜面,不要追究宋娘娘的过错,让太妃安度晚年。”
真的没有替自己说过一句话,把什么罪名都包揽在了自己身上。
婠婠听完后默然许久,不发一言。
最后还是晏珽宗打破了这片死寂,他再度问她:“婠婠,你心中是什么意思?现下可有了决断?宋娘娘毕竟是你父亲的妾侍,我听你的主意办。”
是啊,宋娘娘毕竟是她父亲的女人——女人之一。
以前的帝王将相们看的还是很开的,有些皇帝临死之前还能想起来嘱咐一声,叫自己的低位妃嫔们麻溜地出宫再嫁,别耽误了青春,心胸之宽广也是前所未有的。
——当然另一重原因也是不想负担给这些妾室们养老的压力。
皇帝们敢让自己的女人不为自己守寡守贞,外面的男人也是真敢娶,彼此都不在乎。
还有些皇帝和妃子们闹了不快了,他们想到的处罚手段可不是什么禁足、降位份之类的,而是干脆把人撵出宫去,当作“离绝”,叫这妾妃再嫁别人去。
这些妃子们哭哭啼啼地出宫去了,两年叁年果真再嫁。
就像没有过这回事似的。
可是历史的车轮越往后头走去,人心似乎也渐变了。
现在几百年来,入了宫、做过了皇帝的女人,你还敢再想别的男人,那简直是把阖族的性命都当玩笑了。
别说皇帝的妾室了,就是皇帝的做饭宫女都是皇帝的女人,若无格外开恩,一辈子也不能再嫁了别的男人。
所以宋娘娘和沉潮的这段情,在世俗的眼中还是十分骇人听闻的。
简直是在打文寿皇帝的脸,是对文寿皇帝的极端大不敬。
夷叁族,亦不为过。
*
婠婠轻声问他:“你以前就见过沉潮?你认识他?”
他点头。
“他这一生……真的没有过别的女人?难道真是为宋娘娘守身守了一辈子?”
“若我的人查得不错,应当就是这般了。”
婠婠叹了一声,又问,“这事儿知道的人多吗?”
皇帝说不多,知道的那些也已经让他压下去了。
傍晚时分,婠婠带着这封信去千秋宫见了她母亲。
她将这封信拿给自己的母亲看。
圣章太后看完也是震撼沉默良久。
“倒真是长情,我在宫里一辈子,还没见过这种男人。”
婠婠坐在下手处对母亲说道:“麟舟的意思是全权交由我想法子处置。毕竟……那是我父亲。”
母亲问:“那你是个什么想法?”
婠婠声音有些艰涩,“我是想装作不知道的。”
“母亲,宋娘娘这辈子不容易。沉潮……也算是个痴情人。父亲已不在了,何苦、何苦再这样捉弄他们这般的有情人。只由着他们去就是了。
我若真是个四书五经规训出来的孝女,为了爹爹的颜面,我就应该让麟舟秘密赐死宋娘娘,再寻个别的由头抄了沉潮的家,将他凌迟处死,夷他叁族。
可我终究也是个女子,无法不心疼宋娘娘的遭际。宋娘娘都六十有五了,还叫她这样的人守什么贞、什么节!这不是活生生吃人么!”
母亲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哼哼,你爹爹生前想着这个念着那个的,死了几十年的曹清萱都还要刨出来和他合葬,想一出是一出。他惦记兄弟的老婆,怎么就不准他的女人念着别的男人了?呸。何况曹清萱有没有眼看他还两说,你宋娘娘和这厮是真心相守的。”
太后深深嗅了口殿内的清甜沉香,懒懒靠在宝座上,“依我说,咱们就当不知道,随你宋娘娘去。她在琼州,那么远,有个从前知冷知热的人服侍也好。只告诉那姓沉的,下次手脚干净些,没得一把年纪还处处惹人议论,拖累了你宋娘娘的清名。下次再有人告发他,就叫他自己撞死去。”
“那就这么办了。”
“婠婠呀,咱们母女还真是像,从小就良善性儿。还记得你小时候偷跑出去玩,在帝园假山里撞见了……”
撞见了一对在偷欢的侍卫和宫女姐姐。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见识到男女愉情之事,吓得她以为那侍卫是在打漂亮的姐姐,一把从假山上跌了下来,哭得不轻。
这样的丑事本就是大罪,加之他们不检点,还冲撞了圣懿帝姬,按照宫规,是该把这两人活活打死的。
可婠婠不舍得。
她总觉得若不是自己乱跑,侍卫和漂亮姐姐的事儿也不会被别人知道,如今他们若是被打死,全是被自己害的。
她求母亲能否从轻处罚。
母亲想了想,看在给女儿积德的份上,就当不知道,放了他们了。
那二人满口谢恩地退了下去,口中直念帝姬的恩德,说平生日后每一日都要给帝姬念佛烧香的,愿意折自己二十年寿命孝敬了帝姬。
两叁年后,那侍卫攒够了一笔钱,在宫里买通了门路,寻关系改了那宫女的年龄,又谎称她有疾,让那女子被放出了宫。
之后又娶她为妻。
这些事是婠婠从云芝月桂口中听说的,再后来的事儿,她也不知了。
*
以前婠婠还未经人事时,母亲不会和她说这些。
如今她连孩子都给那男人生下了,母亲也就当她面不忌讳这些男女之事了。
时隔十数年又提起了这茬儿,圣章太后忽地拍手:“你知道当年承了你的恩德,被你放了的这人是谁?”
婠婠摇了摇头,她那时年纪小,哪能记得那么清楚。
她只记得那个侍卫对漂亮姐姐很凶,漂亮姐姐哭得很伤心,像是被人虐待惨了似的。
母亲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是苗胜虎。”
婠婠一时失态,险些吐出了口中的茶水。
她猛扑在手边的茶桌上咳嗽个不停,好半晌停不下来。云芝又上前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我、他、这……母亲,您……”
她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被惊得如遭雷劈似的。
“怎么会是、会是他?”
“殿下还偏别不信,就是他!”
云芝笑道。
难怪前些日子聿儿百日,苗将军夫人入宫为太子殿下贺喜时,婠婠就觉得那位将军夫人似乎……怎得总是有些眼熟?
婠婠怀揣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回了坤宁殿。
她觉得她以后再看见苗将军夫人时,心绪都不会再宁静下来了。
她那么小的时候就撞见过他们夫妻恩爱欢合之事!还是在假山里!
她那时才多大啊。
沉潮,苗胜虎,这些人的胆子也是一个比一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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