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这一路上,方上凛心中本是充满了对这个女人的不甘、愤懑和其他各种难以言喻的情愫的。
这些剧烈波动的心绪压得他多少个日夜里根本就无法喘息,生死不能。
在收到张忠等人寄来的那封信后,他一个人在云州经略使的官衙书房里枯坐了一整夜,一日一夜滴水未进。
然后他便去见了张垚佑,开口只问了他一句话:
“你我这样的边军守将,若是想要最快回京,有什么方法?”
张垚佑纳罕地觑他一眼:
“造反,辞官,丧事。不过这些了。”
张大都督说的自然是打趣的话了。
边军守将、边塞经略使的身份不同其他官员,他们被皇帝矗立在这里,若无真的十分特殊的情况,那是连家门都不能随意回一趟的。
要想快速回京,不过以上几种事情。
要么你就直接造反,自立年号,打着旗子开始自己单干吧,若能叫你一口气从云州打到都城城楼之下,那就是你自己的好本事;
要么你就干脆辞官别干了,告诉皇帝你干不了这个差事,叫皇帝找别人来,同时也意味着你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仕途;
最后一种情况,就是死人。
你自己死了,尸体可以抬回京中安葬;家里死了长辈也行,皇帝可以准你丁忧赋闲在家。
方上凛的嘴角抽搐了下:“再没有别的法子?”
造反首先就是想都不要想的,简直是丧心病狂、不自量力之人才能敢干的。
皇帝大权在握,云州边塞虽然有他们两人担任经略使之职,其实兵权一直全都牢牢握在皇帝一个人的手里,而且还有监察节制他们的刺史看着他们。
反什么反?
太平盛世里反的起来吗?谁会跟着他干?
他拿什么去造反?
辞官他更是不敢,要是辞了这个官,相当于把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放弃了。
至于丧事……又是一重说笑之言。
他眨了眨布满赤红血丝的双眸:“若是……若是我立了军功,以献战俘的名义暂时回京一趟,陛下会应准么?”
张垚佑叹他年轻人好志气,可是——
“现在仗都打完了,你再去哪里找战俘来?你若是还能绑来一个什么突厥可汗,当然是想回去就回去了。”
方上凛对着他拱手:“谢过大都督了。”
当晚,他来不及休息补觉片刻,又以巡查六镇的名义再次去了沃野、怀朔等军镇。
……之前,怀朔守将宇文周之的斥候曾经传来过消息,说突厥王廷分列出来的一支小部落北突厥的族人曾经在六镇之外鬼鬼祟祟地逡巡游荡,似乎还不死心离开这片自己的故土,想要重新在这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来休养生息呢。
于是方上凛连夜同宇文周之商量了一番,宇文周之也是跃跃欲试,心动不已,当即表示全力配合。
两人便带了几百的精锐,经过数日的部署之后追杀近二百里地,将那北突厥可汗的一家老小给生抓了来。
方上凛再动用鹰隼传书君王,请求回京献俘,皇帝回了一个“可”字。
他又是连夜出发,一路风餐露宿,拼了命地往京中赶去。
他想亲眼见到那个女人,想要当着她的面,亲自问出一句“为什么”。
他不甘心。
……
可是等他真的回京了,见到了自己曾经的同袍,徐侯告诉他的第一件事,是他的女儿被人欺负了。
那是他女儿么?
其实若从血亲骨肉的情分上来看,根本不是他的孩子,他顶多算是这孩子的姨父。
从心里更隐秘的角度来说,他只在乎他亲生的女儿璍璍。
因为那个孩子的眉眼像他,也像贺妙宝,那是他们两个人的骨肉。
在璍璍之前,他们曾经就失去过一个未能出世的孩子,那个孩子活生生死在他面前,是他毕生都不愿意再去回想的噩梦。
如今有了璍璍,他更是恨不得千般万般地疼爱女儿,弥补当年对她的亏欠。
虽则瑶瑶非他亲女,但是不论他自己心里怎么想的,衣食住行之上,他都将她按照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对待,疼爱她也如亲生女儿一般。
他给了瑶瑶什么,可以不给璍璍准备,但凡是璍璍有的,瑶瑶就一定都会有。
——因为贺妙宝在乎这个孩子。
她把这孩子当做自己亲生的,而他是她的丈夫。
她的孩子就是他的骨肉。
所以在知道瑶瑶的事情后,原先他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只为找贺妙宝要一个解释的满腔怒火,也一下子被另一种对孩子的心疼、愧疚和对刘璀一家的愤怒给牢牢地掩盖了下去。
他回到都中,找到了那家贺妙宝和周澈素来私相授受的酒楼,也确实站在酒楼的包厢外听到了他们的一些交谈。
当家仆们口中事实的真相切切实实摆在他面前的时候,那股怒火反而诡异的不再那样强烈了。
他一直以为当他亲眼看见这一切的时候,他会怒发冲冠、踹门而入,然后将他二人捉奸在床,和奸夫大打出手……
但是他没有,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他只觉得贺妙宝可怜亦可笑。
*
喂完瑶瑶吃了一碗甜粥,方上凛放下手中的瓷碗,叫婢子们收拾了下去。
他回京的时候自己带了一身朝服,眼下便命府中婢子们抬了热水来,自己去沐浴了一番,洗去身上尘土,然后换上朝服,入宫向皇帝亲自复命。
他没有踏入贺妙宝的院子,怕自己再在她的寝居之内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或是别的男人留下来的什么痕迹,白白惹了自己不快,怕自己真的会控制不住在这个时候和她起什么没有意义的冲突、发了什么没有意义的脾气。
所以他只是去了婢子们简单收拾出来的另一处小院里。
堂堂云州经略使默不吭声地一下回到京中,虽则不算是什么太大的消息,但是知道的人还是很快便把这事传开了。
方上凛到皇邕楼内等待面见皇帝之时,皇帝正在面见几个来自数千里之外白衣大食国的使臣,谈了许久的话。
皇帝特意恩准他在偏殿暂坐稍等。
彼时,同样在皇邕楼里跟着皇帝会见使臣的太子聿命人给云州经略使端来了一碗红糖糖水鸡蛋先垫垫肚子,是听说方将军一路进京,连晚食都没在家中用过就赶来了,所以格外开恩体恤。
太子聿叫宫人们解释说道:“这糖水鸡蛋是永兕帝姬出生之后的惯例赏赐,太子殿下也叫将军沾沾我们小殿下的喜气。”
方上凛颔首谢过。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皇帝才送走了那些千里迢迢而来的使臣,宣云州经略使入殿。
皇帝便和他说起了那残存的北突厥可汗部落的事情,又听闻怀朔守将宇文周之骁勇善战、素有谋略,同方上凛一起在关外叁昼夜不眠不休绑了北突厥可汗一家回来,所以格外欣赏,也赐了他一件新的甲胄,名曰明光甲。
太子聿在一旁听了会儿,眼看天色将黑,便离开皇邕楼回了自己祖母的千秋宫去了。
他如今还陪着祖母一起住的。
太子聿回到千秋宫,先向祖母请安,崇清帝姬正陪侍在一旁。
太后心中好奇,问起太子今日下午接见白衣大食国使臣的一些琐事,问起他们那些人都是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头发。
聿儿一一细说,又说起这些使臣走了之后,云州经略使进殿的事情。
太后多问了一句:“他不是在云州待着的么?怎么好好地回来了?可是关外出了什么大事了?”
聿儿道:“听说是方经略使和怀朔守将宇文周之立了军功,出关数百里,叁昼夜不眠不休,追回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北突厥可汗,还抓回了他一家老家,回来是给爹爹献战俘的。”
崇清帝姬霍然睁大了眼睛:“叁昼夜不眠不休?这还是人么?他们二人没事吧?——那方经略使一个人回来的?怀朔防御使回来了吗?”
太子连忙说没事,“就方经略使一个人回来的!不过爹爹赏了宇文周之一件明光甲呢!也夸了他好几句!”
崇清的神色微愣:“哦……”
就方将军一个人回来的。
不过这也没关系,只要他人没事就好了。人没事,就好。
日后总有再相见的机会。她心想。
因为方上凛是借着为太后老祖宗贺寿、献战俘的名义回京的,所以他二人的军功,都是打着太后的名义来讨好儿的。
太后心中琢磨着,这些人有意对自己示好,自己是否赏他们点什么?
崇清心下百转千回,终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他们到底只是下臣,祖母是咱们大魏的老祖宗,也不必赏他们太贵重的东西,意思尽到了就是。柔宁心想,那宇文周之从前因是胡人,朝臣们时有觉得他不忠心、不可用的,祖母不若赏他一身咱们汉人的华服,算是对他最大的褒赞了,这东西是寻常东西,可是祖母的恩德却够他一辈子感激不尽的。”
太后赏赐他汉人衣服,就是承认了他像个汉人一样的地位,承认了他像汉人一样对大魏忠心,更是叫别人再不许拿他的胡人身份来无事生非地议论。
毕竟,太后都承认了……
这实在是一件比明光甲还要有意义的赏赐。
圣章太后蓦然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崇清。
崇清被她的眼神看得心中发毛,险些就要跪地请罪了。
太子却在这时开了口:“聿儿也觉得姐姐说的有道理。”
太后这才摆了摆手:“罢了,那就这样吧。赏赐他春夏冬叁服各一套,蹀躞带一条。命人送到怀荒去……”
“——祖母,他是怀朔守将,他在怀朔的。”
崇清连忙又道。
但是话刚说完,她似乎又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殷勤有些许的不妥,遂闭了嘴。
太后冷哼了声:“柔宁啊,你这样清楚,不若老身命你亲自去送好不好?”
崇清帝姬连忙缩了缩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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