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喜欢文鸢,却并不亲近文鸢。
起初,楚宫人认为楚王会像对待以往的女子那样,为文鸢沐浴施膏,送她入匏台,便积极准备仪式。但当文鸢出浴,披着轻纱挽着发,来到楚王面前时,楚王却放下蛤油避开了。
匏台入不成。
楚宫人以为自己会错王意。便有人说,错了,或许楚王不愿与文鸢过早分居,还想带她熟悉郢都。
众人彻悟,又为楚王的寝殿加一张榻,车驾上加一乘舆。
但入睡时,楚王进殿又出来,让了大榻,到花园过夜;出行时更甚,不但不乘车,反而越过御者,步行至终点。宫人们这才发现端倪。
“殿下难道不喜欢知岁?”一人问。
很多人反驳:“怎可能,殿下还送给知岁一匹杯文绮。杯文绮是上国物!”
争论没有结果。
楚王依旧从容,田猎,训练水师,和文鸢隔着两张案吃饭,傍晚路过,见文鸢饲养小兔,会关照一句:“还适应吗,会想家吗?”
“想。”文鸢按照息再的嘱咐回答,实则想起关于家的悲伤的一切:漏酒壶,蛊虫,宫城,相互倾轧的尸体,皇帝笑,为求生而杀人的自己。
再看楚王的脸,她一下子别过头。
这幅样子落在宫人眼里。
淳厚的宫人,用好心肠揣度,觉得两人到底有些不自然。
他们不去要求文鸢,反而来要求楚王:“我君有事做得不当。”
“何事不当呢?”楚王正在为春耕选种。
听完宫人所说,他沉吟着,放种子一颗一颗掉,脸色也一点一点转为淡山茶。
宫人有些惊讶,忽然看到楚王招呼自己人中一位名叫多恤的青年,连忙推他:“多恤,由你去为我君解惑。”
多恤去了,和楚王漫步在廊院之间。
两人年岁相当。除去一些必须为君的时刻,剩下的时间里,楚王对他,就只是一位二十五岁的青年,对另一位二十五岁的青年。
现在楚王向自己的同龄人请教:“多恤,我听你们说,我做事不当,冷落了知岁。我,我真的使她受到冷遇,至于一宫上下的人都心生不满了吗?”
多恤组织措辞,以免误会君主:“殿下倒也没有做坏事,且听我说,如我们这样的楚宫人,与殿下一同生活至今,最知道殿下对待臣民的态度。以殿下为君之道,本应亲爱一切楚境内人,却故意与知岁隔阂,没有道理呀。”
楚王顿了一下:“隔阂?”
“出行时,殿下从没有牵过知岁的手,吃饭时,又不与她同席,表现出无食欲的样子。”
多恤忙着为楚王列举,忽视了身旁人的神情变化。
“其他呢?”
“伯劳与玳瑁来时,殿下为她们沐浴施膏,又关怀她们去匏台居住,俨然有五郡主人的风度。如今两人在台前除草清冰,治好了当初的失常,也算回报殿下的心意。而知岁呢,殿下不肯为她施膏,不愿祝福她。她失眠,夜里会散心,殿下想必也不知道吧,因为你已经跑到花园去了。”
“其实她失眠的事,我……那么,还有吗?”
“殿下与人言语真诚,目视对方的眼睛,那时很美。可殿下从不与知岁对视,久而久之,就让她畏惧了。譬如刚才讲话,她就别过头,也不看你。”为了警示,多恤欲要正视楚王。
然而他看到君主陌生的情态——楚王害羞了,耳畔有晕染。
“殿下?”
“是我待人失衡,对不起。”
楚王约好与人对弈,服青白彩,加远游冠,本来像支早荷,如今脸色艳丽,开成熟桃花,一下子夺去多恤的心思。
多恤有些急,刚想缓和,便听到楚王的低语:“如何说明呢,我也是首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不情愿在她面前失态,不好直视她的眼睛,不能随便触摸她的体肤,却不是厌恶她,而是想与她亲近。
“实在是怪事,我能爱护伯劳,为玳瑁佩香囊,能与你们携手,难道不是希望与你们亲近?同样的一颗心,怎么会分派口眼四肢做不同的事呢。”
楚王以为自己真的如桓繁露所说,被云梦的深瘴侵体,便摇头:“总之,一切错在我。既然多恤点拨了,我就会改。”
他与多恤告别,去往上宫。身后有多恤的劝声:“殿下与知岁太不相熟,不如多聊。但勿问‘还适应’‘想家否’,不如鸲鹆学舌给人乐趣。”
“好。”楚王脸热着。
浮云在走,他也在走,转入上宫,依旧是夺目的神王。班枝已经摆好棋盘与棋子,见楚王来,一眼看出他的失常:“殿下,怎么了?”
楚王示意他备棋。双方互弈,经过三回,楚王才对班枝说清原委:“多恤说得对,我失了为君之道。”
班枝忍笑:“啊呀,原来如此。”
班枝也是心思纯直的楚人,可毕竟年长,已有一位妻子。两人从相识的少年少女开始,走到伉俪,关于另一层亲爱的盘结,比楚王和多恤要懂。
“殿下觉得知岁如何?”
“少话,有礼,可敬,”楚王不吝夸奖,“百十样好,很快就得到宫人们的心。”
“殿下说宫人们的心,为何不说自己的?”班枝引导他,“你希望和她亲近,牵她的手,夜里与她同榻,和她说夜话?”
班枝是王国太仆,与楚王同出入。长久的为官生涯中,他第一次看到楚王害羞成这幅模样。
“我不好随便碰她,她是名女子么……”
“那么殿下喜欢知岁了。”
“我爱一切楚人。至于她,”楚王攥紧白子,“我从见她时起,就想要亲近,不同于做君主、近众人,而是别的,后来……没什么,我们继续吧,局还未散。”
班枝想:一见钟情。
他欣喜,以为王君开窍,终于有了心仪的异性。
文鸢却焦急。她在一侧的庑殿里,由晏待时捂了嘴,也在听对弈人的谈话。
楚王与她血脉相连,或许生疏样貌,为亲属的心仍然没有变易。但楚王错以为这是男女情,正步入歧途。
棋局散去,文鸢和晏待时还在栋梁的阴影里。
她扶着他的手,额际有汗:“恩人,何时才能告诉楚王,我是文鸢,不是知岁?”
她隐隐有感觉,三人合力将楚王推向不伦:一人是后梁帝,一人是她自己,还有一人端坐兰台,金印紫绶,风光正好,心中藏有庞然的秘密。
“息大人究竟想要怎么做?你们在准备什么?”她求问。
晏待时由她抓着手,有一些不忍。
“你安好。”
他要走,又被文鸢抱住手臂。
晏待时回身,将文鸢拖到面前:“现在你不是灵飞宫中的囚犯,已经自由,事事可以做主,其实你想说,便去说,谁也不能束缚你。”他不像在鼓励,像在警醒。
文鸢点了点头,收紧肩膀。
回去的路上,她只想着楚王的事,错过很多宫人的问候:“知岁,今夜去匏台观星否?”
步入王居,文鸢发现殿中寥寥,只有郢都左右官带人排查虫鼠。与文鸢打过招呼之后不久,他们也离去。
黄烛照亮殷红的柱。
文鸢走在满堂华彩中,有一些怅然。她来到旋室,想借值夜人的小凳子,却正遇上楚王。
楚王倚靠在巨大的画作下饮酒,也有一些怅然。
两人怀着不同的心意,相见了,讶异之余,都放不开。
“我以为你去观星。”楚王笑一笑,示意她过来,刚想问她何事低落,又记起多恤的嘱咐,便转问她是否饮酒。
文鸢坐在他身边,扣紧了手。
楚酿像果浆,醺甜,很醉人。文鸢喝了两口,觉得宫殿各处都蒙上轻纱。
她靠近楚王,轻轻唤他:“兄长。”
楚王说:“嗯?”
他以为她没有酒量,自责之余,心里怀揣了待人时的柔情:“楚人总以我为父兄,我常常思考,能否担得起此类身份。如今知岁这样唤我,让我惭愧。之前怠慢你,请原谅,还要多谢你的好意。”
兄妹两人克制着,渐渐依偎在一起,一个青涩,一个痛苦。文鸢抬头看她的兄长:他的眼睛像余露,很清。
背景的画与他相比,显得丑陋。
“哦,这幅画是我从省中带回的,”楚王顺她的视线看画,“知岁入楚前,应该听过我的事,‘楚王受皇帝诏令,久居王国’,其实不然,我出去过一趟,去省中。”
“省中一切都好,君主恩威有度,宗室和睦,民众热情,宫室池水奢简适宜,父皇治国治家,则诸事尽善尽美,能为我做表率。”
“我记得我那时受感动,又去相思殿看我母后的像,母后逝世四年,可为念想的,只剩下画师的作品。但我去了,却注意到角落摆放这样一幅画像,一位少年宫人路过,告诉我画中女子是先皇后。”
长久的寂静。
“怪画。再如何,也不能将一国已逝的母君画成青面獠牙的样子,大概是某人逾礼作画,瞒过了父皇,想给我一些难堪。”
“我不会为这类人的举动难堪,只怕父皇尴尬,便将画收了,带回楚国,”楚王的声音很轻,“看着画,我偶尔会想,世上还是有我未见识过的善恶,对吗?知岁,你从楚外来,你说呢……”
文鸢靠在他肩头,心口像是被撕裂。
楚王入省,她当然有印象。那时她五岁,某天清晨闻到一股浓腥味,接着被宫中女傅拖到杂物室藏起来。
“楚王入省。”
期门和羽林大肆捕捉形貌卑猥的宫人,将他们丢进虎圈,等野兽吃尽人,他们再杀野兽,省去分头处理的时间。血腥味从虎圈到兔园,遍传各个宫室。
女官在收书,销毁一切奇淫的图卷;黄门和乐官合力清走刑具,换上钟磬;掖庭里不着寸缕的男女被驱逐,又过几天,池园造石改换一新,石隙间生出水草……一切准备完毕,楚王来了,翩然如仙,由列王、诸侯并公主簇拥,陪后梁帝游园。
文鸢在杂物室看,看到楚王,像在一团黯淡中看到光,便问女傅:“长兄就在面前,我还是不能出去吗?”女傅示意她噤声。
丑陋的、不美的被掩饰;无法掩饰的——怯懦胆小、全然不像公主的文鸢——便被隐藏,留给楚王的是繁华景象和一群体面的人。楚王受蒙蔽,错会世界的面目,以为后梁好,如今却要文鸢为他揭开真相。
文鸢忽然想起雊临死前的话。
“唉,楚人所谓‘天下’,与天下人不同,如果我能成为最后的生者,我一定要回楚国,告诉楚王,皇帝一直在骗他。”
旋室落灯花。室内还有一人。
晏待时站在画一侧,等待文鸢做选择。
真正面对楚王时,文鸢失去了开口的勇气,只好在心里说话。
王兄,世上恶事多,你愿意相信吗,譬如奸淫,作弄,嫉恨,火并与背叛,将亲女儿丢进厮杀的宫城……相信了,你还是无暇的神王殿下?还是失常,变成类我的怪物,人见了,都要说一句陋呢……
文鸢不自禁地伸手,掩住楚王美丽的五官,欲要保护他,又要拖垮他:“兄长。”
楚王愣了一下。
“兄长。”文鸢埋首在他锁骨间,用力捂他的眼与双耳。
发顶有轻柔的触感。她以为是楚王加重呼吸,直到被端起下巴。
“兄长——”
吻落在额前发,落在鼻梁,安抚似的,渐渐下移,至于另外两瓣唇边。
“别叫我兄长,好吗。”楚王绯红脸。
文鸢张嘴,是想拒绝,想哀求兄长清醒,或是孤注一掷挑明身份。但最终,她含入楚王的下唇,有酒香。
兄妹两人交融唇舌,吻在一起。
喘息的间隙,文鸢看巨画。
晏待时走了。
他已经知晓了文鸢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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