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姣坐在铜镜前,春分为她卸下耳铛,又有女娥将盛着热水的盆端上来,末了,起身去了后殿沐浴。
江承函用作闭关的密室隔绝一切外界声响,但他的神识敏锐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起先,只是觉得那座冰雪殿中有些许不同,他并未睁开眼睛深究。那殿里处处都是楚明姣的影子,他不愿自欺欺人,也不愿触景生情。
楚明姣很能牵动他的心绪。
后面真察觉到不对,他倏然睁眼,神念顺着夜空浩荡铺展过去,端着铜盆出来的两位女娥当即就被压得手足无措跌在地上。
转观冰雪殿中,灯火点点,里面也有声响。
能在神灵禁区闹出这种动静的,除了楚家二姑娘,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江承函从密室中出来,踏入正殿中。身后,神力漫无边际地平抚受到惊吓的一切生灵,两名女娥也被这股温和力量托起,彼此对视一眼,仍抑制不住觉得惊惧,深呼吸着跑远了。
殿内,榻边纱帐只放了一半,楚明姣趴在床榻上翻书。
她才沐浴过,长发云锦般披散着,发尾还冒着湿气,随意拢了件素白中衣披着,这衣裳遮盖到小腿,脚踝与玉足都露在外面。
身段弧度极为惑人。
江承函伸手撩了撩她如瀑的青丝,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挺久了。”楚明姣眼也不眨地将摊开的书又翻一页,懒懒地应,咬着字音一搭没一搭地道:“我先前问汀墨,他说你进密室了,我想着就不和你说了,又不是多大事。”
说到这,她终于侧首,于灯光下去看那双清净透了的眼睛:“你怎么过来了?他们动静太大吵到你了?”
“没有。”
江承函从身后将她轻松捞起来,顿时落了满怀浅淡的香,像捧了一捧尚且沾着露水,才采摘下来的水仙。
她先还挺配合,等他手指不小心蹭到她手臂上一块肌肤时就警觉起来,当即就着姿势在榻上滚了半圈,从最外边滚到里边,眼眸里盈满了控诉:“你冷死了。”
江承函哑然站定在榻前,静等一身冰霜气淡下。
深知她挑剔的劲,等因为动用神力而涌起的霜雪寒意散去,他俯身,捏了捏她白得几近透明的手腕,道:“我去沐浴?”
楚明姣慢吞吞嗯了声,恹恹的不太走心。
半个时辰后,江承函沐浴更衣回来,他在镜前撤去发冠,发丝散落,长衣长袖,那种渊清玉絜,不可高攀的风韵霎时被推至巅峰。
楚明姣裹在锦被里,只露出张小小的脸,现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眼偷看他。
多了不起啊。
居然把江承函给攒在掌心里了。这件事,不论想多少次都叫人怪得意的。
他一上榻,楚明姣就收回了视线,故作正经地拱成一团背对着他:“我明日还有正事,我先睡觉了。”
江承函从背后握了她那只有点紧张的,捏成半个拳头的手,浅声:“好。”
结果,说要休息的人是她,闹出各种各样不满意的也是她。
半晌,楚明姣被握住的那只手推了推呼吸清浅的神主殿下,指使得很是心安理得:“你将那半面床幔放下来,一半放着一半空着,我看着不舒服。”
江承函起身,将半面床幔放下了。
再过一会儿,楚明姣盯着头顶上的光线,又推了推他:“你将月明珠撤了,换烛火吧,月明珠的光太亮了。”
这哪里是像是化月境圆满的修士,这分明是个凡界的大家闺秀。
至少得是公主那种级别的。
说不是故意折腾人,都没人信的。
江承函再次翻身起来,他看着她明亮的,藏着点星笑意,像是得了什么天大便宜又不能轻易显露的眼睛,无声在心里叹息,顶着那张冰雪淡漠,不沾惹任何红尘气息的谪仙脸,给楚二姑娘找烛火去了。
好在这出折腾完,她也是真的困了。
江承函回来时,发现已经睡着的楚二姑娘霸占了大半张床,他没忍住,触了触她的睫毛,低声:“怎么还这样。”
他在床榻最外边那点地方躺下。
睡到深夜,江承函怀里滚过来一具身躯,骨架玲珑,刚刚好占据他的怀抱。
无数次的习惯使然,他下意识将手掌搭在她的腰身上,很轻地拍了拍,继而睁开眼,问她:“姣姣……怎么了?”
素来清冷的声线因为骤然中断的睡意变得微低,浅沉。
楚明姣终于依稀嗅到熟悉的气息,又回归到熟悉的姿势,双手自然而然放在他颈侧,乖乖蜷着,不动了。
她仍睡得一派无知无觉。
看着真是,乖得不行。
江承函渐渐清醒,怀里的人像个小暖炉,自动散发着热气。
他微微直起身,指腹亲昵地擦过她额心,上面那个若隐若现的圣蝶印记随着他的动作悄然翕动一瞬,像在表达某种沉密而隐晦的悦然欢喜。
第52章
第二日一早, 楚明姣睁开眼睛的时候,江承函已经起来有段时间了。
怕吵到她,一向勤勉的神主殿下在屏风后处理政务, 衣袖展落间, 徐然安静, 春分等人守在殿外, 不敢稍近半分——纵使知道这位殿下琉璃般的淡漠无尘只是外在,可仍旧叫人有种从骨子里战栗的压迫感。
从前还好些,十三年过去,而今, 这种感觉是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叫人无从抵抗了。
楚明姣很快起来, 她顺手将床幔掀开,踩着绒毯下地,又绕过屏风, 在见到江承函时定了定,脚步没停, 径直在铜镜前坐下。
春分端着铜盆进来,伺候她洗漱梳妆,她自己也没闲着,挑开妆奁盒左挑右选,将桃花掐丝耳坠捏起来随意瞥了瞥,又放下,没了兴致一样。
没一会,她转动灵戒, 从里面找出来一本灰扑扑,边角都已经泛黄的小册本, 看两眼,再挑一个,又看两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一出现,明明也没说话,空气却恍若都变得风风火火起来,总能将满室宁静搅得稀碎。
江承函提笔在奏疏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合上,撂笔,起身朝她走来。
春分捏着楚明姣半截头发,无声让步,江承函的脸通过铜镜映入她的眼睛里。
其实不论是昨夜到今天,还是上次扯出忘前尘,实则是为探查界壁的蓄意周旋,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很短暂,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其中有一大半,还是没法好好听的。
可一旦开始接触,从前那些年岁里心照不宣的默契,就被一柄小锤子轻轻敲出道豁口,熟悉的东西顺势流露出来。
“对了,你将藏书阁附近的人清了,大祭司和二祭司怎么同意的?”楚明姣声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显得颇为诧异:“不应该啊。他们没以死相谏,长跪不起?”
这话,她回来当天就想问他了。
“神主殿不兴死谏这一套。”
他瞳仁颜色偏浅,随意一瞥时总显得缥缈疏冷,当视线长久停在一个人身上时,却衬得有种深邃温柔的神韵:“他们监察凡界不利,致使姜家事发,没脸长跪不起。”
他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这两句话出来,两位祭司别说长跪了,连头都险些抬不起来。
楚明姣想想那样的画面,顿时来了兴趣,唇边扬起上翘的弧度。
她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扭头去看他,额心处才点上去的那一笔朱砂红得夺目,有种开到糜烂的色泽,“也就是说,那片地方现在还没人看守?”
像是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江承函眼里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我可以再出去一次吗?”楚明姣眼睛却亮起来,像澄澈的湖水被风拂得跃然荡动起来,连声问了两次,声音渐次轻软下来:“可以吗?可以的吧?”
这样子,这语气,通通都是叫神主殿下无法拒绝的样子。
江承函无声妥协,轻声叮嘱:“只许带他们两个出去,不要停留太久。”
他从来都是,能应她的,都会应她。
这么快就敲定一桩列在计划里的事,楚明姣开心起来,她转回镜子前,小孩子一样坐得端正,眼梢弯起来。这两天,她要挨个拜访被深潭选中的那十个,这事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但她不怕。
说服完他们,她要去一趟凡界,查清楚姜家的事情。
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进行着,她要出去,就有通道可以出去。
等她兀自开心了一会,江承函问她:“琴谱看完了吗?”
“看不完。”
说起这个,楚明姣答得很是干脆不拖沓,她单手托着腮,将他那日给她的琴谱从袖子里取出来,展开,摁在桌面上,示意他自己看,嘀咕着很是有点不服气:“除了开头三行,剩下的我都看不懂。”
江承函微微俯身:“哪里不懂?”
楚明姣顿了顿,似乎很不明白他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那琴谱出自他自己手中,他能不知道其中难度吗。
她从灵戒里找出支五彩的笔,开头三行她勉强能够辨认出来,于是这圈圈就从第四行开始,基本上是隔三个音符,圈出来一段。
圈到后面,稍稍抬眼,发现他整个人俯下来,双臂微撑在她两侧,气息清浅,看着冷淡到不行。
她泄气了,脊背往后一靠,捏着笔写不下去了,很小声地和他抱怨:“为什么这次这么难啊。”
“这几段转折,我眼睛都看花了。”
这个时候,春分终于提着气将楚明姣最后一绺头发盘上发髻,又正正将发钗别上,看看两人之间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涌动氛围,无声退到殿外。
江承函认真看着被圈出来的地方。
楚明姣是剑修,天生与这条路就是水火难容的,这首曲子也的确有难度,他花了数年时间,改了无数处细节,才有今日这首铺在桌上的曲谱,它能配合辅佐本命剑展露出至强锋芒。
足以征伐深潭的锋芒。
江承函伸出手指,在被她圈出来的几个青色圆圈下停下:“到这里时,剑气要敛回去。转到这里,力道不能太盛,需呈连绵之势。”
他说得慢而细致,给她留了时间思考,在她几次三番磕磕绊绊的表达不懂后,还心平气和地回过头又去重说一遍,比当年的楚南浔还要耐心包容。
但有些东西,没天分就是没天分,人生来总有短板,对楚明姣而言,眼前这些东西,就是她的短板。
前一两段,她还能艰难跟一跟他的步伐,到后面就不行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这里没听懂,后面就都听不懂了。
不止艰难,还催得人昏昏欲睡。
事实上,她才醒来没多久。
“再看这里……姣姣。”
江承函话音蓦的一顿,他垂睫,发现楚明姣撂挑子一样,身体往后一靠,精准落到他臂弯里,鲜嫩稚气的一团,眉头要打成结,蔫头蔫脑地耍赖:“我看不见,我眼睛都要花了。”
“之前都不是这样的啊。”
“都是攻伐之道,你当初是怎么——”
她倏然住口,很是懊恼地揪着自己的袖片玩,以为今日大约就到此为止了。谁知江承函微微直起身,小臂贴着她的脊背,愣是将她就这样往前又送了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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