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仅凭合欢宗大弟子的身份,恐怕难以来到此地。”徐沉云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地回道,“诸位应当知晓我宗的情况,掌门不能出面,而本应出面的方长老正巧也在闭关,同样无法前来。我身兼合欢宗弟子与刑狱司身份,出现在这里应该合情合理。”
药王谷长老没想到徐沉云如此不要脸。
他皱着眉看了徐沉云一眼,又望向另外两位刑狱司,“二位也是如此认为的吗?”
锦风驰夜,谢南锦,听到这话是对他说的,随手一点,令空中将落的光球湮灭,笑吟吟望向长老,应道:“珩清不能来,那不是珩清自己倒霉没赶上吗?和徐真君应该没有关系吧。百年以来,从未有过刑狱司只可旁听不可参与的事情,此次也不应例外。”
他和珩清还是一同长大的玩伴,来药王谷的次数不少。
长老也不知道谢南锦心里到底琢磨什么,见他这么说了,便只好看向七折业火。
萧琅抬眼同他对视,淡淡开口道:“合欢宗的情况确实特殊,徐真君此举并未触犯哪条律令。长老如此不放心,莫非是认为我会误判?还是认为我会偏袒哪一方不成?”
长老沉默片刻,说道:“我不曾质疑过阁下。”
萧琅又转身,望向大殿的左侧——唐姣这才注意到那里垂着重重帘帐,隐隐绰绰能够看到人影,靠近台阶的有五位,落于下位的有七位,按照之前麒麟浮雕的话来推测,应该分别是遮幕侯与平风关。两队修士之间立了一面巨大的玉墙,用以隔绝他人偷听。
不选择分立左右两侧,大约是为了显出等级次序的不同。
而且,右侧的墙面是由青铜锁链组成,从这大殿的规模不难看出,那之后恐怕还藏着什么东西,就像遮幕侯与平风关身后那看不见尽头的徐徐光辉,不知会绵延到何方。
她说:“诸位对此有什么异议吗?”
帘帐那端没有任何动静,静悄悄的,甚至连讨论的话语都不曾听见。
这就代表结果是好的,倘若那端传来回应,事情才会变得麻烦。
萧琅轻轻颔首,重新转过身,抬起手臂,示意徐沉云。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她说道,“那么就请徐真君回到你的职位吧。”
药王谷长老也彻底明白了,这群九阶修士与其说是偏袒合欢宗,更多的其实是认为这些细枝末节根本不重要,不值得他们开金口,比起这个,他们更想知道事情的过程。
他没有再阻止,眼睁睁看着徐沉云与他擦肩而过,走到萧琅旁边的位置站定。
然后,唐姣也走上前来,隔着一定距离,站在药王谷门众的身侧。
“人已经到齐,现在就开始审判。”萧琅身为最早成为刑狱司的修士,威望仅次于盟主,再加上珩清寡言,谢南锦随性,徐沉云谨慎,以及她本身性格强势等等因素,一般来说都是由她推进审判的流程,“药王谷与合欢宗,哪一方先来陈述自己的观点?”
药王谷到底还是有涵养的,虽然那个没见过的弟子像狂犬一样瞪着唐姣,但长老还是向唐姣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说——不过,这并不是唐姣预想中的场面,她顶着那个弟子的目光,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是贵宗先提出了异议,就由几位先陈述观点吧。”
她要静静地等待。
就像落下最后一针,系上结之前,要静静地等待每一个针脚的铺陈。
而且,唐姣也想知道药王谷那边到底想用什么方式从她这里讨走春山白鹤鼎。
法宝一旦认主,自然不可能随意解除,唯有两种方式才能使法宝解除契约:一是主人主动放弃,以心血自毁契约,法宝与主人神魂相连,倘若这么做了的话主人也会元气大伤,所以基本没有人会主动选择这种方式。之所以说是“主动”,则是因为第二种方式实在太过残酷,主人身陨,法宝自然解除契约,所以这修真界才会有杀人夺宝一说。
她和春山白鹤鼎相处不过四年,因为修为不够,没能彻底融合。
如果要同法宝解除契约,唐姣倒也不会落得元气大伤那么严重的下场。
只是,唐姣暗想,她是绝不可能将春山白鹤鼎拱手相让的。
长老有些惊讶,身后的弟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师父,让我来说吧!”
于是他没有再与唐姣推辞,默许了弟子的行为。
男子上前一步,说道:“诸位真君,六天前的微尘地域探索,原本是我宗与合欢宗之间为了联络感情才协同前往的,百年以来,两宗协同探索也有十几次了,唯有这次出了问题。我的师弟晁枉景在进入地域之后,决定与这位合欢宗的弟子唐姣同行——”
哦,唐姣了然。怪不得如此生气地瞪她,原来是晁枉景的师兄。
不知道他是否清楚此次事件牵扯的那些纠葛呢?
“晁枉景被领队燕宿带回药王谷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几位长老轮流看过,然而他伤得太重,经脉俱损,难以彻底修复,下半生就算再努力也无法突破五阶了。”他继续说道,“师弟亲口说过他的伤是由同路人所造成的,因为没有任何防备,所以突然遭受袭击之际他没能作出抵抗。这一点,燕宿也能佐证,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在独处。”
他这一句话出来,唐姣就知道他只是一个护短心切的师兄了。
燕宿表情有点复杂,既然被推了出来,他便拱手开口道:“确实如此。在地域时,我与合欢宗弟子风薄引同路,他最先察觉到了不对劲,就赶往了那二人所在之地。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于是也追了过去,其中间隔不过几息,抵达现场的时候,晁枉景已经倒在了血泊中,风薄引正在给他喂下回春丹,这才堪堪保住他的性命,得以回宗。”
唐姣意外的发现,燕宿的话很中肯,句句属实,只是陈述了他的所见。
他甚至还提了一句“间隔几息”,把风薄引从这件事里摘了出去。
也对,他与那两人不同,和晁枉景算不上关系亲近,自然没有必要袒护他。
晁枉景的师兄点点头,又说:“而我宗向合欢宗提出质问信之后,静待了五日,却未能等到合欢宗的答复,迫不得已才告上九州盟,望诸位明察,还我师弟一个公道。”
帘帐那端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也听不到。
他心里没了底,望向三位刑狱司,也都看不出他们神色有何变化。
萧琅看向唐姣,“合欢宗这边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被点名的唐姣轻轻地吸进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这殿内的气氛让她感到压抑,幸好徐沉云就站在她视线的尽头,她只需要看着他就可以了,就像身在合欢宗,向大师兄陈述当时的一切,不需要顾虑太多,暂时忽略其他人,那种紧张的感觉就会有所消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心绪已经平静了下来。
“药王谷的陈述基本属实。”她说,“只是有许多细节被草率地一笔带过了。”
以此为开场白,唐姣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相信诸位真君也注意到了,不过没有提出而已。我如今的修为是四阶,进入地域时的修为是三阶,而药王谷的那位弟子则是四阶修士,我想知道,在此之前诸位真君可曾遇到过丹修孤身越阶重创丹修的事情?”
她听到帘帐那端开始传来窃窃私语声。
因为屏障的保护,所以她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番话是当初在主殿的时候,符修长老说过的。
想要赢得他们的注意,就必须用他们能够感同身受的话语打动他们。
唐姣是低阶修士,自然无法轻易将自己代入到高阶修士的立场,所以她耍了个小聪明,直接借用了符修长老的话,以此引起在座真君的共鸣。她虽然不知道高阶修士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她知道高阶修士的共性,就是比起他人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而他们的经验告诉他们,这种事情基本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想,恐怕很难遇上这种事情吧。”唐姣顿了顿,又说道,“这位师兄,你的师弟亲口说过他的伤是由同路人所造成的,那么他有没有说他的伤是如何造成的呢?”
“这......并未。”师兄怔愣片刻,“但他伤势太重,根本来不及说清楚。”
唐姣说:“是吗?可是他甚至都说清楚了他来不及防备。”
她看到晁枉景的师兄虽然有所动摇,却还是十分坚定地说道:“然而他或许只是不愿意回忆当时的场景,无论如何,他被你所伤的结果已成为了事实,是无法辩驳的。”
唐姣点头,“没错,我也承认这一点。”
师兄说:“既然如此......”
唐姣打断了他的话,“然而我不会认下不属于我的罪名。”
她说完,不再看那位师兄,视线越过神情晦暗不明的长老,看向燕宿。
“燕修士,你方才说你与我师兄同路,而他‘最先察觉到了不对劲’,你知道他是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的吗?”小姑娘温柔的声音传入耳蜗,离得较远的燕宿沉默了一阵。
然后,他干巴巴地说道:“他感受到了天品法宝的气息,我随后也感受到了。”
他还是省去了关于晁枉景人品这一点的讨论,真假参半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晁枉景惹出的祸,最后竟然把他也扯进了这趟浑水。燕宿只能自认倒霉。
“天品法宝”这四个字顿时引起了几位刑狱司的注意。
谢南锦饶有兴趣地用指腹叩击臂弯,朝唐姣笑了笑,“如果是天品法宝的话,越阶重创修士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你应该没必要主动交代出自己的罪行。那是你的吗?”
“当时他们感受到的,确实是我的法宝。”
“不过,诸位真君请看,这便是他们口中所言的天品法宝。”
唐姣合拢手掌,催动真气,再启掌之际,一枚小小的炉鼎悬浮在她掌心中。
谢南锦的手一抬,春山白鹤鼎便被他的真气牵引了过去。
他端详着炉鼎,说道:“这鼎长得还蛮可爱的,看起来不像是能伤人的样子。”
紧接着,谢南锦用指节敲击了一下炉鼎,让唐姣瞬间有种神魂被剥离的错觉,倒并不疼痛,只是莫大的恐惧涌上心头,仿佛自己所念所想,在他的神识之下,无处遁形。
春山白鹤鼎轰然落地,展现出原本应有的样子。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上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还是百年之前呢。”谢南锦环顾了一圈,盛大的真气卷动他的衣袖,将他的发尾吹得飞扬,那双含笑的澄澈眼眸逐渐凝结成了金色,他说,“关于法宝的效用,我不可多说,否则就触犯这个小姑娘的隐私了。不过,我能够说的是,至少在六天前,微尘地域之中,它还不具备重创晁枉景的能力。”
说完,谢南锦直起身子,手掌平平推出,炉鼎重新变小飞向了唐姣。
至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都是她预想中的。
唐姣将春山白鹤鼎重新拢在手中。
谢南锦的神识掠过之后,她那颗颤动的心终于安静了下来。
“百年前,我大致也听说过那件事,正巧也是合欢宗与药王谷之间的纠纷。”徐沉云开口接道,“在座有许多真君那个时候未能接触此事,各位认为有解释的必要吗?”
帘帐那端的人影晃动,骚动持续了片刻。
然后,一个柔和的女声传来:“律令规定,对事不对人,过往之事已成云烟,不可以往事来评判今人。此鼎的来历不必多言,不过,在座的真君都已知晓有此事存在。”
这就已经足够了。
唐姣和徐沉云对视一眼,看到他微微颔首。
她主动将事情托出,如此一来,药王谷那边也没有机会再旧事重提。
“那么,我们来重新整理一下思路。”萧琅适时地说道,“晁枉景受到不明原因影响,导致身受重伤,他回到药王谷之后没能说出伤他的到底是什么,而身为丹修的唐姣并没有孤身越阶重创晁枉景的能力。当时同在地域的燕宿和风薄引感受到了天品法宝的气息,如果唐姣用天品法宝重创晁枉景,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方才谢真君也已经亲自查验过,确认此炉鼎在地域内的时候并不具备重创晁枉景的能力,所以他的伤不是法宝所造成的——关于这一点,药王谷和合欢宗有什么需要补充或者反驳的地方吗?”
就在此时,长老忽然开口了。
“仅凭炉鼎确实不具备重创我弟子的能力。”
他缓缓的,说:“然而,我们丹修是为了什么而生的?”
为了辅佐肉身,达到原本不可及的程度,不止要成为锋利的矛背后最坚实的那面盾牌,还要将矛打磨得更加锋利。修真界有一句流传甚广的真理,一个队伍中可以只有剑修,可以只有气修,也可以只有符修,但不能没有丹修,而丹修同样也不能独立存在。
唐姣顿时觉得手指冰冷。
天品法宝原本所带有的特性就决定了它对修士的损害是致命性的。
即使她所拥有的是炉鼎也不例外。
法宝周身激荡的气息,比任何武器都能更轻易击溃真气屏障。
她已经拥有了矛。
她确实可以将矛打磨得更加锋利。
就像手持武器的小孩子一样,她只需要刺出那一下,很简单的。
而她刺了吗?
唐姣茫然地回忆方才自己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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