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瞪大了眼,浑浊的双目已极少变得那么有神,立即摆手、摇头、挪步,将抗拒之意写满全身,连眼睛都恨不得真能说出话,仰天长啸一声“不!”。
这椅子他不敢坐不敢坐。他宁愿去坐那种洒满了铁钉的残酷刑具,也不想坐这把扎了无数眼刀的宽椅。
他的屁股受不起。
陈冀又哪里能独自受罪?还没等他退走,当下已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扯了回来。
中年男人差点惊叫出声。
这小老哥拄着竹杖,走路一步三晃,看着一口气都快没了,怎么力气能那么大!箍住他的那只手坚硬如铁爪,他拧了一下都没挣开。
倾风抬手再作邀请,面上礼貌端庄,嘴上不依不饶:“坐吧,师叔。不用客气。师叔千里迢迢赶来与会,哪能连把椅子都分不到?我方才提了,都不是什么金银珠宝打造的宝贝,若是连这都舍不得,岂不是叫先生脸上无光?我是小辈无所谓,站着即可,您老慢坐。”
中年男人嘴唇翕动,本就不善言辞,被那么多道针锥似的眼神盯着,更是惶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舌头打结了半天,才苦涩地冒出一句:“贤侄,我没有得罪过你的地方,你别害我啊。”
倾风虚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笑说:“担心什么?与您无关,您坐着就好。”
陈冀见他实在不安,用竹杖碰了碰对方的腿,以一腔过来人的语气安慰道:“习惯就好。”
中年男人:“??”
小老哥?你在说什么?这又不是他徒弟,他有什么好需要习惯的?!
众人皆侧着身体朝角落张望,想看看那几个敢在白泽殿上挑事的狂人是谁。
无奈陈冀坐的位置实在过于偏僻,中间恰好有两根圆形长柱帮忙遮挡视线,只有坐在中后排的一群修士可以看见。可亲自离座去打探又不大体面,更多人只能悻悻收回目光,旁听一点热闹。
刀客遭倾风漠视,见对方师长还不予管教,有些挂不住脸,胸口憋着闷气,猛一拍桌,怒骂道:“你是哪个地方来的小辈?你师父没同你讲过刑妖司的规矩吗?”
堂间议论的声音陡然变大,或轻蔑或劝解,千人千相诸般尽显。
“纵是不晓得规矩,也不该连点礼貌都不懂。”
“呵,跟规矩有何关系?她摆明了是故意的,字字句句点你头上,你听不出来吗?”
“不知是哪位同僚?若是对场间席位有哪里不满,该自己出面才是,将徒弟推出来挨骂做什么?”
“确实是少了几张椅子,怎么现在还没补上?山上没有,叫几个小辈赶紧去山下搬吧。”
倾风返身走回来,听人责骂面不改色,反笑道:“我不过是尽孝心,为何要挨骂?诸位前辈说的,我不大懂。”
刀客下巴上蓄了浓密的胡须,表情被遮住大半,看也是个不怎么会吵架的人。见倾风站在人群之中连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已经没了办法,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她骂了一句:“厚颜无耻!”
这门功力倾风确实是修到登峰造极的,她端端正正朝刀客行了一礼,谦卑道:“不敢班门弄斧。”
刀客:“你——”
陈冀怕她多生是非,干咳一声,警告喝道:“倾风!”
管事这才快步过来,压低了声音,不多严厉,可也不算和善,同倾风道:“这位姑娘,莫要在堂上闹事。你先把椅子拿回来,我再派人去给你找。”
倾风听着觉得可笑,断然拒绝:“椅子我不可能还给你。我搬得起,我师父就坐得起。少几把椅子,该是你的问题。偌大刑妖司,连这都解决不了?”
管事在刑妖司任职多年,随侍白泽,见到他的都会给两分薄面,便是朝廷高官也不敢当面奚落,何曾被人这样咄咄紧逼?错愕之余,态度也冷硬起来,尖锐问了一句:“这座位排序自有讲究,你师父坐得了吗?”
倾风自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打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今日生可能明日死,脑袋拎在手上转着玩儿,活得便是一个随性,连陈冀都教不了她什么叫忍让。
此刻心头怒火高涨,眼神却变得冰冷。
“你是觉得他不配?还是你觉得,今日没有座位的人,都不配?”她说得不急不缓,前头音调还被压着,抬手豁然一指,清朗的声音便显出她的傲然,“不仅椅子坐得,他们桌上的东西,我都要。那果子,那茶水,给我师父敬上。”
椅子确实是因为疏忽,但那灵果却是稀罕东西,所以连主桌边上的位置都只每人分了两个。
倾风这猖狂的要求一出,管事也被气笑了,声音多有讽刺,指着大开的殿门示意说:“你想要,可以去下面那个地方拿。别说是老夫欺负你,底下都是跟你同龄的人,桌上的东西全凭本事取。”
倾风深深看他一眼,唇角笑容讥诮,二话不说,利落转身出门。
此举又叫场内众人惊了一下。
刀客跟到门口,见她大步流星地下了长阶,怪道:“还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小丫头?她师父谁啊?”
一人跟着道:“没见过什么市面,去受点教训也好。”
“哪个乡下来的姑娘?怎么带到这殿上来?”
“老子也是乡下的,陈冀也是乡下的,说来先生不定也是哪个幽僻灵山上出世的,在这儿念叨着乡下你什么意思?”
先前那人不吭声了。
眼见旁观的人都差点吵闹起来,纠纷的中心人物反倒坐得安稳,中年男人看不过去,推着陈冀的手臂焦急道:“你……你怎么还不过去拦着?”
陈冀疲惫地按着额头,摆摆手道:“管她呢,随她去吧,别在大殿里给我闹就行。”
中年男人局促不安,拍着手心道:“那帮娃娃下手没个轻重,你徒弟那么瘦小,不怕被打出毛病?”
陈冀说:“那我徒弟有轻重。”
中年男人拿他简直没有办法,心急火燎,干脆自己跑到门口亲眼看着。
倾风快步过来,不出意料,第一眼就认出坐在人群正中的林别叙。实在是那人的排场大得与众不同。
广场上的弟子们起先还没注意到她,等她站定在林别叙面前,附近的人才放低了说话的声音,好奇地分出心神打量。
林别叙手里摇着把纸扇,笑得畅怀疏朗:“又见面了。”
倾风觉得他这笑容莫名碍眼,没有回应,指了指他桌上的果盘。
后排的青年见这动作,当下接了一句:“这东西——”怎么可能送给你?
岂料林别叙同意了,做了个随意的手势,而倾风也没等他回应的意思,第一时间上手连盘端走。
看见这一幕的人纷纷怔住。
更奇妙的是,倾风不仅没抓紧时间跑路,还顺着方向转到了袁明桌前。
这两枚果子袁明从来是不自己吃的,大多是找个机会转手卖了。
谁动他的银子便是要他的命,这么多年在他这里吃到苦头的弟子不计其数,是以到后来,众人都默契地送他一席,争也懒得争。
先前那青年就着没说完的半句话飞速转了口风,想提醒这个不要命的姑娘:“师妹你别动——”小心挨揍!
袁明犹豫片刻,做了个能叫他们铭记终生的动作。他拿起一个,剩了一个在桌上,意味明显。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快停了。
结果倾风垂眸扫了一眼,觉得他穷得可怜,没有去拿。绕过了他,走到季酌泉桌前。
季酌泉方才正在看她,直直与她对上了视线。二人都不知对方在想什么,等倾风将果子抄走一个的时候,季酌泉还面无表情地坐着。
这下,众人何止是震惊,该说是惊骇了。
这得是什么人物啊?!
刑妖司的三尊大佛都对她礼让七分?
哪怕是换成纪怀故来,季酌泉方才都该打断他的手!
另外两套桌椅,有一个还是空的,最后一个则坐着披头散发的柳望松。
倾风各从盘里取了一个。
柳望松自然不想给,只是前面三人都没阻拦,他一时摸不准倾风的来历,怕只有自己胡乱出头,最后闹出问题,于是频频观察前面三人的神色。
等他回过神来,倾风已经带着盛满的果盆回去了。
方才倾风走到他桌前时,目光飞快从他脸上掠过,一眼都嫌多。此时走到一半,又回头朝他看了过来,还是一种审视的目光,表情里有他读不出的微妙,最后甚至蹙了蹙眉头。
柳望松茫然。什么意思啊?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形象。
不说凤表龙姿,怎么也是仪表堂堂。
等倾风走到石阶的一半,现场众人才炸开了锅,互相打听:
“她是谁啊?”
“我从没在刑妖司见过此人!”
“刚才为何不打呀?”
“看起来不怎么厉害,身上也没带武器,这得是什么大妖遗泽?”
柳望松被人推攘着肩膀追问,满脑子空白地回了句:“我不知道啊!我不认识她!”
后面的青年顿时呕血:“你不认识,就这么让她把果子拿走了?!”
一群师兄弟顺势开始挑唆,让他赶紧抢回来:“对啊,柳望松你怎么不动手啊?”
“这不似你性格、你岂能让人平白压你一头?纵是你宽厚,你柳家威名也不容亵渎吧?”
“你方才那么狼狈才赢了座位,怎能轻易拱手让人?那师妹气焰太盛,目中无人,你赶紧教训她一顿,把果子抢回来!”
“大师兄?袁明师兄?”
袁明无动于衷,只将手里的果子放回去。
林别叙笑笑说:“我就不必了。我知道自己打不过她。”
季酌泉同样没什么反应,与先前一般无二。
柳望松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常被柳随月的运道坑害,对危险极为警惕。
他缓缓回头,找到人群之中的小妹。
后者从方才起就一直缄默无声,大反常态地不跟众人一道起哄。见他望过来,还无辜地摊开双手,装作毫不知情。
柳望松一眼就看破她肚里憋着坏水。当即熄了上前找事的心,不动如山地坐着。
后排的青年见他们都不动作,提了口气,想把倾风喊回来,抬起头,发现倾风正停在半道,笑眯眯地在远处看着他们。
几人不由起了身鸡皮疙瘩,也觉得见鬼,放低了声音道:
“她能听见吗?”
“这么远,不能吧?”
“是不是你刚才叫得太大声了?”
“我觉得算了吧,柳望松这人能放过好便宜不占吗?他都不去,肯定有猫腻。等人下来再说。”
大殿内的众人还在讨论倾风的师父是谁,为何一直不做声。还有人劝他赶紧下去阻拦,就见在门口观望的几人姿势变了。
大家都是学武的人,脊背的陡然僵硬逃不过他们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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