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屋里的人都说谎说得浑然天成?)
一行人显然已在刑妖司外等候许久, 两方一回合,纵然倾风身后的人拼命朝对方使眼色,一时间也反应不来, 崔老爷转过身,气焰高涨地冲着门内喊:“里面的速速开门!我们不过是来讨要个说法,何故紧闭门户?难道刑妖司连自己门人也不顾了吗?”
倾风停在石阶上,对着里面朗声道:“开门,就说我回来了。”
年轻弟子爬上高墙,探出个头来朝外张望, 见到这如潮似海一般的人,张大了嘴,赶忙回头招呼同伴,颤颤巍巍地问:“师姐,你怎么领了那么多人回来?”
没一会儿,柳随月也从墙后爬上来,双臂紧紧扒着墙头,撑起半边身体努力往外探,看见挤挤挨挨的人群“哇”了一声, 叫唤道:“陈倾风,你先说, 这些是我们的人吗?你带他们回来做什么?”
倾风自己也是无奈:“我好好在屋里坐着,他们自己过来, 非要落我手里。我哪能驳了他们好意?”
柳随月不知是该惊还是该赞:“你还真是活阎王吗?小鬼都来投门!”
倾风上前踢了门一脚, 催促道:“开门, 那么多人看着, 别叫百姓真以为是我们心虚。”
很快, 里头两名弟子合力拉开木门。
崔老爷激动得面皮一抖, 不等朱门完全打开,便急切要往里冲,叫倾风一把按住肩头,定在原地不动。
另外一边的人想上前,也被倾风抬剑挡了回去。
“我都没进去,你们慌什么?我叫他们开门,不是让你们强闯的。若是来做客,就讲规矩些。退!”
剑芒冷冽,贴着前排人的衣襟往后推去,崔老爷也被她单手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谢绝尘架着袁明上前,年轻弟子见到二人状况,忙跑来帮手,关切问道:“这位师兄是怎么了?”
倾风冷哼一声,回头瞪视众人:“那桂音阁里竟真藏着只大妖。袁明师弟正与那妖周旋,叫这伙人算计,分了心神,如今昏迷不醒。这笔账,通通算到他们头上!”
围在门边的众人正被她这傲慢姿态憋得满肚邪火,一把挥开她那绣花枕头样式的银剑,闻言动作一僵,问向后方人群:“什么妖?”
跟着倾风过来的一帮人也说不清楚,毕竟从门里出来时,袁明就是晕着的。倾风三人在杨晚吟屋中待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也属实反常。是他们不住叫骂,倾风才踹门而出。
这样说来——
众人找出正缩着脖子往边缘躲闪的桂音阁主家,抓着他的衣袖,将他推到前面去,问:“莫非你桂音阁里真的有妖?”
那店家自己都怔住了,衣领被扯得歪斜,顶着四面八方的目光无措道:“我……不可能!馆中姑娘都好好的,哪里来的妖?”
几位在外巡检的修士叫他们捉住,四面分派打手看管软禁。倾风打打手势,让他们放人,护着弟子们先进去,最后才自己进门。
崔老爷等人紧步跟在她身后。
前厅站不下这许多人,有分量决断的五十余人被放进院来,其余的管事打手继续被拦在门外。
饶是如此,厅中只有十来把椅子,谁都不好意思坐。
年轻弟子们站在门前守卫,怕起了冲突。几位师叔也客套地站着。
倾风不做理会,大步流星,径直在上首空位上坐下,抬抬手道:“给杯水喝,渴死我了。”
年轻弟子忙去端来温水,送到她手边。倾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的第一件事,竟是又对着满厅的豪绅放狠话:“我司弟子好好地做事,叫你们牵连,要是无碍也就罢了,若是有人因你们受伤,我定十倍讨还!”
莫说是年轻弟子,连一些年长的师叔都因此对倾风频频侧目。
好威风,好霸道!
这就是京城刑妖司里来的人吗?
柳望松看见众人灼亮的眼神,心里暗道,京城哪出得了这等人物?得是能让她纵横一方的界南才行。豺狼虎豹见了她都得乖乖夹紧尾巴。
崔老爷浑然不介意她说什么,只一门心思惦记自己儿子,当即又道:“我家二郎受了重伤,请几位先生容我带他回去医治。”
“谁?”倾风剧情断了一截,此刻云里雾里,“崔二郎?你们找到人了?在刑妖司?”
这事说来实在话长,柳随月深吸一口气,刚要讲述,被林别叙一个隐晦眼神打断。
倾风平素不擅察言观色,但关键时刻从来机敏,间歇性开窍堪称是门天赋,见势也熄了声,右肘支在扶手上,神色不动地等几人言语。
林别叙朝着边上其余修士道:“烦请诸位也且暂退,此间之事只能与知情人讲。”
几人面有诧异,还是返身告退。
待门窗合上,谢绝尘扬袖打下禁制,封住屋内声音。
林别叙这才看向厅堂正中的崔老爷,目光在他脸上落了片刻,徐徐移开,淡声道:“先前不放诸位进来,是要等人齐,免得一番话要说许多遍。多有怠慢,实在失礼。既是没有其他人要来,那便开始吧。”
崔老爷感觉心吊得越发沉,原有的把握被林别叙一扫便零落了八成,再次开腔:“我家二郎——”
林别叙抬了下手,打断他的话,正色道:“诸位今日愿意随崔老爷过来,想必是因为崔二郎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众人自有盘算,于是听得林别叙说出一句“皆是妄言。”时,心下亦无太大触动,早猜到他会是这幅说辞。
林别叙见他们执迷不悟,只能叹道:“世上何来长生?俗人的痴念而已。顽石尚有销陨之日,何况人乎?”
众人小声私语。
一儒生走出列,对着林别叙弯腰一礼,苦笑道:“我们所求何来长生?几位都是高翔丹霄的黄鹤,自然瞧不起我们这些匍匐在地、苟且求生的人。可即便同是株微草,有的长在高山上,蒙雨露恩泽。有的长在沟壑里,连日月都不曾得见。我等又不图腾飞,难道阴沟里的草,便只能与那肮脏的污泥为伴,连想见见苍天,也是错的吗?”
“哦?原是我误会?”林别叙眉宇间浮出困惑,“崔二郎究竟许的你们什么?我以为他是用长生相诱。”
崔老爷怒极:“我家二郎从来良善,何必将他诬陷成那种妖人!”
林别叙了然道:“我懂了,你们是看崔二郎顽疾得愈,壮志得酬,是以觉得,这世间原有灵药,可以助人领悟大妖遗泽?”
倾风揣摩着他的语气,一瞬便猜到他今日是要唱哪出戏。
这药物的存在,若是被崔二郎传扬出去,莫管它来历如何不明,后患如何无穷,都是要引得天下大乱的。
人性的私欲远比深渊更难填满。垂死之人能多活一日也好,穷途之辈能有一线转机也好,都觉得自己可以坚守本性,驾驭天命。
事实是,即便是一堵比天还高比海还阔的墙就那么直立在他们跟前,力量或性命的饵挂在对面,他们都要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倾风视线游离,掠过众生百态,直接笑了出来。
这肆意的笑声在肃静的环境里尤为突兀,众人纷纷朝她看去,只见她越笑越大声,边拍着腿边擦着泪道:“世上要是有此神丹,我刑妖司弟子自己就能用了,何必还忍着痛心切骨的苦去日夜修行?武也不必练了,妖境也不必防了,人人都发一粒药,比当年陈氏几万族人不是更为英武?太平盛世、人族大兴不是指日可待?”
众人听她说得真切,心头跟着七上八下地摇摆,眸光闪烁,又不敢轻信,闭紧了嘴保持缄默。
林别叙遗憾道:“刑妖司亦希望人间有此灵药,只可惜,崔二郎给你们的,不过是饮鸩止渴的妖毒罢了。什么治疾什么神通,都是虚假。连崔二郎自己恐也深受其害。”
崔老爷眼前发黑,有种灭顶般的不详预感,声调都是飘的:“你什么意思?”
他想上前质问,刚伸出一只手,无端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仿佛这身皮囊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无论他如何调动手脚,都无法掌控。
面上表情逐渐惊恐,刚要叫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林别叙看着他,目光幽深道:“今日我叫诸位来,诸位只要听着就可。真以为刑妖司人少,好欺?堂前也敢放肆?”
他不动如山地坐着,声音方一冷,又多出些怅来,悲悯的眸光投在崔老爷身上:“崔老爷许难接受,可是今日在下还是要与你说句实话,崔二郎服毒已久,焉有命在?你们看他精神奕奕,其实早就死了,只剩下一张皮而已。”
这话说的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一人脱口问道:“什么意思?”
“那妖孽太过奸诈,算准了人性,才能在人境躲藏多年。”林别叙唏嘘道,“他特意挑那些身患重疾命不久矣的人,将自己的妖力制成药丸分予他。因妖力的缘故,初时服用是会有康复振作的假象,可慢慢,身体会叫那妖孽掌控,模样也随之变化,直到神智都被吞噬,便成了那大妖手中的伥鬼,为他杀人,为他作恶。如若行尸走肉也算活着,我是真不知道,什么才叫死了。”
众人窃窃私语,身上已有虚汗,仍抱着一丝念想不愿承认。
柳望松敲着手中长笛,顺势搭腔道:“诸位皆是崔老爷的好友,难道一眼也没见过崔二郎从前的模样?他服用妖毒已久,一张面皮早已与那大妖同化,跟崔老爷哪还有半分相像?你们居然都不起疑?”
议论声大了起来。
早些年崔少逸被关在家中养病,足不出户,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待他开始走动时,崔老爷已发鬓染白,面皮松垮。父子二人气质相近,是以旁人也没太注意。
可仔细比对五官来看,确实不像父子。眉眼口鼻无一肖似。
倾风一本正经地往里添火,就着林别叙的话锋满口胡诌:“你们为何不想想,如此宝贵的灵药,为何独在儒丹城里流传?为何偏要分给你们,而不送予上京城里的那些贵人?谁家里没个资质愚钝的子侄?无非是想拉你们入局而已。那大妖早算到崔二郎这具傀儡不能长久,所以借机哄你们服毒,待你们毒深,他便可换身皮囊驱使。若非是我们及时赶到,你们身边那些服药的亲友,怕已经成妖邪了。”
季酌泉脸不红心不跳地补充:“崔二郎哪里是失踪?打从一开始,那就是他为了避开刑妖司耳目做的一出戏罢了。万想不到他敢蒙着脸当街行凶,更想不到你们还能信了他的鬼话。难怪这些年来他有恃无恐,也是你们蒙昧宽纵啊。”
谢绝尘不住点头,无声应和,觉得他们每个人都说得有理。
怎么这屋里的人都说谎说得浑然天成?只他不能?
刚这样想,那头柳随月摸摸耳朵擦擦鼻梁,与他四目相对,扯嘴干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柳随月:干嘛?
第65章 剑出山河
(倾风心道林别叙这人好变态)
几人各怀鬼胎, 真真假假地糊弄,说得自己都快信了。
倾风低头喝水,就听屋外传来三声轻缓的叩门声, 随后张虚游的声音响起道:“别叙师兄。我把崔二郎的尸体带过来了。”
喧哗的人声顿时停了,厅中众人集体转身,死死盯住大门。
谢绝尘过去开了门,张虚游随之抬起头,目光虚虚地落在憧憧人影上,周身带着一种苍然的消颓, 脚步沉重地走进来,将怀里抱着的人摆在前方的空地上。
数十人纷纷涌过来想要一探究竟,被张虚游挡了开来,用白布遮住崔少逸的脸,让他们莫像街头查看货物一样地围在尸体周边指点。
豪绅们便只看见崔二郎露在外面的一双手,以及他那身满是血痕的衣裳。
崔少逸的年岁也才刚过二十,该是风华正茂,可不过刚死,那双手便已干枯得近乎没有血肉, 徒剩一层薄薄的皮裹在白骨上。狭长的指甲比猛兽的爪牙还要锋锐,不伦不类地长在他手上, 甚至让人难以看出那是一双人的手。
结合先前林别叙说过的话,众人只瞥了一眼便匆忙挪开视线, 感觉一股凉意在脚底跟脊背上乱窜, 压根儿不敢深想。
$1!——!”
崔老爷见亲儿的尸体这般惨烈地出现眼前, 悲痛之□□绝, 喉头喷出一口热血, 竟凭意志挣开了林别叙的禁锢。
他余光一斜, 抽出就近一人别在腰间的长剑,双手握住刀柄,全无章法地冲着林别叙刺去,嘴里发出浑厚的咆哮,双目圆睁,脸上净是疯狂。
倾风坐着没动,林别叙也坐着没动,二人表情皆是波澜不兴。
直到那锋利剑尖快要扎到林别叙的脸上,呼啸的剑风已扑至他的鼻尖,坐在下方的柳随月才意识到危险,头皮炸起,抓起一旁半靠的长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下了他的剑刃。
倾风听见“铿锵”一声撞击,才惊醒过来,上前抓住崔老爷手臂,往后猛地一拽。
崔老爷半点抵抗之力也无,跟块石头似地重重倒在地上,正对着的恰好是崔二郎的脸。他用手肘爬行着上前,扑向儿子尸身,难以自抑地崩溃恸哭。
林别叙静静看着他,仿佛没有方才那出死里逃生,只惋惜道:“何苦?”
崔老爷听不见他话,扯下崔二郎脸上的白布,用指尖一寸寸抚摸着他的眼、鼻、耳朵,屏住呼吸,怕惊扰了崔少逸的安宁,然后俯下头,紧紧贴住他的脸厮磨。
众人心中对崔二郎谋算他们还是怀有怨恨,可真见人死了,心绪更是复杂,说不出一句“活该”。何况这肝肠寸断的生死离别,何人观之能不动容?一种物伤其类的深切痛楚,叫他们无奈别开脸去。
林别叙看着父子这一幕,眼神也有两分迷离,等了等,才在隐约起伏的呜咽声里郑重开口道:“还请诸位将所有服过药物的人一一带到刑妖司来,趁着我几人还在,消解他们身上的妖毒。万勿心存侥幸。之后刑妖司会持秘宝在城中搜寻那妖孽残留的妖力,若是发现有人欺瞒,那只能请所有相关人去刑妖司的大狱里走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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