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潭见此却微微蹙眉,似乎是想劝,但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她背对着安罗浮,向安品晗微微摇了摇头,不甚认同的轻声道:“......世叔。”
安品晗微微一默,他知道她的意思,但是......
他垂下头,忽然轻笑了一声,唇畔的纹络十分清晰。
“这小子,还是这么听你的话。想来若不是你押着他,他未必会来给我敬这杯酒。”
卓清潭闻言当即摇了摇头:“世叔,罗浮是个十分孝顺的好孩子,他亦时常担心你的身体。
前几个月去南边历练,还特意给您带了治疗寒腿之疾的药酒。想必您已经用过了吧?
羽浓也是如此,她去岁亲自用鹕羽为您做了一对护膝,还托晚辈出门除祟时务必带上,在降雪时节前给您送去。”
安品晗神色略有松动,似乎亦是被卓清潭的话触动到了一丝。
但是片刻后,他还是轻轻摇头,极淡的一笑。
“贤侄女,这些年来,楌桪兄和你,将他们兄妹教导的极好。我这个做父亲的,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卓清潭却摇头轻声道:“师父教导我们用心良多,清潭倒是没做什么。
况且,罗浮和羽浓为人仗义、心怀仁慈,品格像极了世叔。便是没有旁人引导管教,也自不会差的。”
安品晗闻言却轻笑一声,淡淡摇了摇头道:
“清潭,你不必为他们说好话。他们两个是什么德行,我这个当爹的再清楚不过。
他们兄妹从小便不是省心的孩子,时常将九晟山闹得鸡飞狗跳。
......偏偏内子又十分娇惯孩子,险些将他们养歪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同意你将他们带回端虚宫,让楌桪兄待我管教这对不肖子女了。”
安罗浮闻言眉头一皱,他忽而冷冷道:“师父和师姐自然是极会教导照顾我和妹妹的,他们的经年谆谆教诲,悉心照料,才有我们今日。
不像旁人,只会冷着脸训斥责骂,亦或罚我们禁闭。”
卓清潭当即皱眉,警告道:“罗浮!”
安品晗先前脸上略带的那丝慈和的笑意,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但是安罗浮却固执的紧紧抿着唇峰,他虽然因为卓清潭冷了脸,没有对安品晗再说什么冒犯之话,但是他此时的表情却十分清楚的表示......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他始终记得......自从他们的母亲过世后,安品晗便不再愿意看见他们兄妹,更不愿意再亲近他们兄妹丝毫。
那时他们刚刚丧母,年纪又太小,尚且不能明白生死之事。
小孩子见不到母亲,便会时常哭闹惹事。若是他们做得过了,父亲便会命人将他们带去九晟山宗庙祠堂里罚跪禁闭。
最开始禁闭之初,他们兄妹二人还是不足大人膝盖高的孩子。
整日在漆黑的宗庙里对着祖师们牌位哭的昏天暗地,可他们的父亲却从来没有分毫心软。
父亲越是这般严苛,他们兄妹便越是逆反胡闹。
就这样折腾了几年,直到有一日,他们兄妹再一次惹恼了父亲,被关进漆黑肃穆的九晟山祖师祠堂中多日。
父亲那次气的狠了,断了他们的食水。
他妹妹羽浓一开始还在嘴硬,后来忽然有一日说她想母亲了,然后蹲在角落里一个人默默流泪。
其实......母亲走了太久,他们早已忘记母亲的模样了。
只记得记忆中那双时常抱着他们的手,似乎十分温暖。
正在那时,忽然沉重的宗庙祠堂大门“吱嘎”一声缓缓推开。
一名身穿一袭云白色的端虚宫道服、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少女,逆着光站在门外恬淡的看着他们。
第120章 意有所指
记忆中,那个少女缓缓走近,弯腰轻轻替他妹妹擦了擦脸上痕迹未干的泪痕,然后温声笑着对他们道:
“别哭了,姐姐带你们换一个地方玩耍可好?”
安罗浮和年幼的妹妹羽浓怔怔的看着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少女,便是比他们记忆深处的“母亲”还要美丽几分。
怪只怪那时候他们太小,脑中的辞藻太过匮乏,除了“美丽”,他们当时便再想不到其他更为准确的形容。
再后来,这个少女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抱着他的胞妹,拜别了他们的父亲。
那一年,他和羽浓才八岁。
而那个少女,也才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也不知当时的她是如何说服他们的父亲的,亦不知他们那一贯冷傲不驯的父亲为何会被这样一个少女说服。
总之,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用跟父亲互相伤害、争吵不休,也再也不用频繁被惩戒、被关在宗庙祠堂里思过。
她居然真的带他们离开了。
带他们去到一处异常美丽、山景如画、仙境一般的仙门大派。
——端虚宫。
他们兄妹,也跟着拜在了端虚宫楌桪宫主门下。
而那个如同济世仙女一般美丽的少女,从此成为了他们的师姐。
虽然师父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忙,似乎除了他们的师姐之外,旁的事情很难引起师父的丝毫波动,他老人家也极少有时间去亲自传授他们道法和剑术。
但是,他们兄妹却从来不会觉得孤独。
因为师姐代师授业,日日悉心教导于他们。
他们的师姐卓清潭,用她那副看起来十分清瘦的骨头,撑起一身仙风道骨和世间道义,亦撑起了他们兄妹二人的整个童年与青春。
虽然母亲早逝,父亲严厉,但他们从此,再未缺过爱。
如今,他和羽浓已经十五岁了,他们长大了,终于可以保护师姐了。
师姐过去总是教导他们说,他们的父亲是有苦衷的,他们的父亲是深爱他们的。
所以,他们不愿让她失望,亦是十分听话,守礼守节,做好为人子女的本分。
逢年过节或外出历练,均会准备节礼孝敬那位早已有些陌生了的、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
但是时到今日,他们早已不是当初那两个离开母亲,便会时常啼哭的孩童了。
有些东西,当时未曾得到,时过境迁以后,兴许便再也不想要了。
——比如父亲的关注和疼爱。
安品晗沉默良久,忽然对卓清潭淡笑道:“看到了吗?贤侄女,你说他们品格像我,为人仗义、心怀仁慈。
但其实......他们的偏执、坏脾气和一身戾气更加像我。
不过好在,楌桪兄和你具是性情纯善之人,你们细心教导,引导他们从善,否则今时今日,他们还不定如何骄纵。”
安罗浮心底冷冷一笑。
看吧,在他们父亲的心中,他和羽浓从来都是无法被教化的顽劣之人。
他永远都是用这样一副嫌恶的眼光看着他们,然后叱责他们丝毫不像他们的母亲。
但是他此时却不想再与他父亲争执了。
一则这样毫无意义,二则师姐就在跟前,他不想让他师姐为难。
卓清潭听到安品晗这样说安罗浮和安羽浓,却微微蹙眉,沉声道:
“安世叔,此言差矣。您对我们这些晚辈一向慈爱,便是我们有什么错处,您也一贯包容。可是对罗浮和羽浓,还请您......公正一些。”
安罗浮闻言猛地一怔。
他陡然抬起头来,看向挡在他身前的那道格外单薄的背影。
旋即忽而轻轻笑了笑,垂下头再没说什么。
世间哪有两全法,凡事有失必有得。
先前他心中的一腔愤懑,此时已经尽数散尽。
他的师姐就在跟前,又怎么会看着他受委屈。哪怕是面对他的父亲,他师姐亦永远都会护着他们。
安品晗闻言亦是微微一顿,他抬起一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神,轻轻看向她,缓缓道:
“......贤侄女,你因心中有所偏爱,所以看他们哪里都好。便像内子一般......这是溺爱,要不得。”
卓清潭却笑了笑,道:“世叔,晚辈自认虽有些护短,但却从不是糊涂之人,还请您听我一言。
罗浮素来为人端方守礼,天资聪颖,在仙门百家年轻一代素有口碑,从无骄纵之举。
而羽浓,虽然鲜少离开崇阿山,但举止得体,单纯善良,亦在断续宫中被众多同门喜爱。
他们皆是难得的好孩子,绝非我因偏爱而看错他们。
世叔,晚辈懂您‘玉不琢不成器’的良苦用心,况且清潭是后辈,本不该置喙您与罗浮羽浓骨肉私事。
但是教导子女,有过当罚,有功当赞。人心本就脆弱,禁不得反复磋磨。”
安品晗闻言深深皱眉,他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明媚中带着丝清澈的少年声音在他们身侧响起,谢予辞含笑施法闪身于他们跟前,似笑非笑、意有所指的道:
“——呦?几位,这是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安品晗一怔,连忙结印施礼,恭敬道:“仙君。”
安罗浮也施了一礼,他下意识叫了一声:“谢公子。”
安品晗却当即眼光一寒,转头叱责道:“放肆!当敬呼尊上为‘仙君’!怎么这般不懂礼数?亏得卓掌宫方才还在夸你知礼。”
其实,安品晗在正式场合里从来都是称呼卓清潭为“卓掌宫”的。
便是稍微放松一点的场合,也是称呼她为“清潭”。
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从来不会对着卓清潭倚老卖老、卖弄前辈情分,在旁的仙门中人面前以“侄女”称呼她。
端虚宫的掌宫,未来的天下仙门之首端虚宫的宫主,绝对不能在人前失了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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