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到让人窒息的静谧消散后,沉寂终于被打碎。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响起,“怕什么?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把你继续留在身边。”
他不信,自己会如同预言中所说那般爱上颜嫣。
更不信,自己会这般轻易地折在颜嫣手中,任她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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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嫣被谢砚之带往他下榻的那间客栈时,天光已大亮。
院子外面随处可见身披重甲的金吾卫,谢砚之却跑得不见踪影,徒留颜嫣一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神隐许久的青冥冷不丁出声。
“你还没告诉老子,那个穿紫衣服的男子是谁。”
这已是青冥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颜嫣心生警惕,面上却装得不甚在意,故作轻松地问道:“你认识他?”
青冥闻言,忙不迭摇头:“不认识,不认识。”
许是担心颜嫣会怀疑自己,还画蛇添足地补充了句:“老子就是好奇,你们人族怎会有生得这般俊俏的男子。”
颜嫣:“……”
面上不曾显露分毫,心中却在想,我信你个鬼!由此,愈发怀疑,青冥与谢砚之之间定然有着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
她当然不会笨到直接开口去问。
托腮望着趴在木香花瓣上晒太阳的青冥,笑得一脸高深:“他便是你要夺舍的对象,魔尊谢砚之。”
翘着二郎腿晒太阳的青冥登时“咕噜噜”从柔软的花瓣上摔了下来,一路滚至颜嫣身前的桌面上,摔得四仰八叉。
只可惜颜嫣未能瞧见这幕,她的注意力全然被豁然推开的院门所吸引。
阳光与清风一同涌来。
颜嫣本还在纠结,该以怎样的方式和态度在谢砚之面前演下去,忽闻“啪”地一声响。
一个成年男子巴掌大的油纸包落在了桌上,险些砸中青冥,吓得他连忙躲进花繁叶茂的木香花丛间。
颜嫣则满脸疑惑地看着谢砚之,心想,他又在抽什么疯?
谢砚之却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曾施舍给她。
想到他这人向来有病,颜嫣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动作麻利地拆开油纸包。
万万没想到,油纸包里竟是一份被拆去骨头的烤肘子。
颜嫣打小就好这口,别的小姑娘上街后或是买糖糕或是买糖葫芦,她是拽着谢砚之满大街找烤肘子。
又因好这口的人着实不多,他们经常一无所获,也不知谢砚之是打哪儿找来的这玩意儿。
颜嫣正要伸手去抓着吃,突然走来一个婢子。
她犹自纳闷,这人是来做什么的,那婢子便已双手奉上牙箸,恭恭敬敬与她道:“还请颜姑娘用筷子夹着吃。”
颜嫣喜欢用手捻零嘴吃,很多东西她都觉得,吃完不允下手指就等同是失去了灵魂。
奈何谢砚之这人素来喜洁,看不得她这副邋遢样,见她允手指,就要拿筷子敲她手,管得比她娘还多。
婢子虽未明说,哪怕是用膝盖去想,都知道筷子是谁授意送来的。
颜嫣不情不愿地抄起牙箸,又朝谢砚之而今所在的位置瞥了眼。
此处草木繁多,她如今所在的位置只能影影绰绰看见屋内一角,其余部分都被窗前那一大簇木香花给遮挡住了。
偏生谢砚之所在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颜嫣的一举一动。
他原本在低头翻阅书卷,不知怎得,目光就飘向了颜嫣所在的方向。
颜嫣犹自鼓着腮帮子,盯着那包烤肘子发呆。
阳光在她微微有些蓬乱的发与纤长的睫上跳跃,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好可爱。
意识到自己心态变化的谢砚之即刻收回目光,下颌紧绷,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可他还是忍不住,又朝那个方向看了眼。
颜嫣正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还不忘轻声嘟囔着。
“他该不会无聊到在暗中观察我有没有乖乖用筷子吧?”
她现在叛逆的很,谢砚之既不让她用手,她偏要和他对着来。
也算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尾音才落,颜嫣便用食指和拇指捻起一块切成薄片的肘子往嘴里丢。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她露出了得意的笑,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木香花在枝头轻轻摇曳。
谢砚之放下手中书卷,透过重重花影看她。他不自觉地扬起唇角,连带目光都开始变柔软。
颜嫣其实尝不出半点滋味。
可她太久没吃烤肘子了,无聊的时候嚼一嚼,油润弹牙的口感也能让她回想起记忆中的味道。
胶质与油脂一同在口腔中炸开。
颜嫣吃上了瘾,准备伸手再捻一块。
一道黑影霎时笼来,极具侵略性,让她浑身汗毛骤然竖起。
抬眸,谢砚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颜嫣凌空抬起的手抖了抖,连忙抓起筷子,夹起一块肘子,歪着脑袋,乖巧地望着他。
“砚之哥哥,你也要来一块吗?”
她也就随口问问,万万没想到谢砚之竟真俯身咬住了那块肘子。
他周身气息依旧冷冽,明明什么都没变,颜嫣却总觉得,他那一口咬下去,吃得不是肘子,而是她。
明明连水都不用喝,颜嫣却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坐立不安地看着根本就不打算走的谢砚之。
谢砚之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默不作声地坐在了颜嫣对面。
既不言也不语,就这么干坐着,与颜嫣大眼瞪小眼。
颜嫣被他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为了减缓自己的精神压力,不得不开始胡言乱语来缓解尴尬。
她盯着一旁的木香花丛看了半晌,忽然道:“砚之哥哥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每种花都有属于自己的花语?”
“这一大丛白花名唤木香,它的花语很有意思,象征着‘我’已沦为爱情俘虏,某种程度来说,也可以称之为一生只爱一个人……”
话说到一半,颜嫣才后知后觉觉地发现,自己与谢砚之说这些似有些不妥。
果不其然,谢砚之正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瞬间反应过来的颜嫣恨不得以头抢地,在心中使劲唾弃自己。
呸呸呸,什么鬼!他该不会以为她在暗指什么吧?
颜嫣赶紧转移话题,又指着桌上的烤肘子,一本正经地说。
“想不到砚之哥哥还记得我好这口,小时候饿多了,就看见什么都想啃两口,算下来,我也没什么格外喜欢的东西,唯独肘子是个例外,因为它是我娘唯一会做的菜,吃多了就习惯了这个味道。”
说到此处,她稍稍停顿了片刻,目光深沉看了谢砚之一眼,方才接着道。
“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误将习惯当喜欢,如今想来还是太年轻,换做现在,才不会将习惯和喜欢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弄混淆。”
她七拐八拐地讲这么多,翻译成人话,约莫是在说:我对你其实也称不上喜欢,只是因为那时候年纪太小,误把习惯当成喜欢,所以,我也不会缠着你了,求放过。
颜嫣在蚀骨深渊底下的确是恨过谢砚之。
也曾不止一次地在想,要将他挫骨扬灰,可当真正遇上他时,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不切实际。
她依旧恨他,可她同时也清楚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她与谢砚之之间隔着的,是一道越不过的天堑。
他甚至都没有软肋和弱点,想杀他之人又岂止是她一个?
可他依旧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所以,颜嫣想通了,她不该强求。
若能寻到合适的机会,她就将这个仇报了,若终极一生都寻不到这个机会,她便躲得远远的,想办法报了柳月姬与付星寒的弑母之仇,再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犯不着搭上自己的一生来完成这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谢砚之听出了颜嫣话中想要表达的意思,隐隐有些愠怒,目光凉凉地望着她。
他食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每敲一下,颜嫣的心都要跟着颤一下,生怕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颜嫣被他盯得浑身发毛的同时,心中也已有些不耐烦,不懂他到底想要怎样。
她喜欢他,缠着他的时候,他不屑一顾弃她如敝履,等她不喜欢他了,恳求他放过,他还是不开心。
谢砚之太阳穴在突突跳动,是头疾发作的前兆。
某一瞬间,他头痛欲裂,像是有双手生生将他头颅剥开,在他脑浆中不停地搅。
谢砚之脸色越来越难看,颜嫣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他身上气息变得尤为凛冽,不想惹祸上身的她决定保持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谢砚之指腹轻轻按压眉心,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他本该径直回房,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回头望了颜嫣一眼。
颜嫣仍无动于衷地坐在石凳上,和从前判若两人。
爱与不爱的区别有多大?换作从前,只需看他一眼,颜嫣就能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而非如今这样,连他头疾复发都无所察觉。
谢砚之终还是收回了目光,房门“砰”地一声阖上。
声音大到将颜嫣吓一跳,她皱眉望向声源传来的地方。
不待她收回目光,屋子里又传来了乒铃乓啷的嘈杂声响。
谢砚之拂袖扫光书案上所有东西,神色痛苦地捂着脑袋。
他又看到了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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