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高兴多久,忽又闻谢砚之道:“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月饼?我来做。”
这牛吹得颜嫣可不敢信。
她下意识盯着谢砚之一番打量。
如今呈现在她眼前的这张脸清冷、矜贵,是用数代人的富贵与锦衣玉食堆积出的雍容华贵。
这样一张脸的主人可以是运筹帷幄的君王,也可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家贵公子,绝不会出现在油腻腻的厨屋,洗手作羹汤。
而现在,他偏生就出现在了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谢砚之连月饼都只吃过两回,此番自也是现学的,揉面调陷一气呵成,竟让颜嫣瞧出了一股子煮酒烹茶的雅致。
话本子里都说大权在握的男人最是迷人,颜嫣却觉,努力钻研该如何做月饼的男人亦不逞多让。
她喜欢生得好看的人,就像喜欢路边开得漂亮的花儿那般,总会忍不住盯着去看。无关风月与情爱,是以纯欣赏的角度去看待。
明月高悬于天际,颜嫣托腮趴在厨屋外的窗子上,看得目不转睛。
再一次在心中感叹:这般完美的男子怎就沦落到去抢婚呢?这脸蛋,这身段,这气度,通通都是她喜欢的,他前世得做多过分的事,才会让她避如蛇蝎?
这三个月来,谢砚之倒是断断续续与颜嫣说了不少他们从前的事,只可惜她不爱听,谢砚之便没再说,现如今她倒有些好奇了,看来,得找个机会继续了解了解。
月饼很快就出炉了,大多数糕点都是刚出炉时最好吃,月饼则不然,需回油叁伍日,口感才会攀至巅峰。
谢砚之知颜嫣嘴馋,取出两枚,放置在小碟中给颜嫣尝鲜。
先是她心心念念的莲蓉蛋黄馅,皮薄馅足,鲜香松软,也就寸许大,颜嫣三两口吞入腹,丝毫不觉腻,意犹未尽地看向另一枚。
那枚月饼用饼模压成了梅花的形状,显然是另一种口味。
颜嫣端起小碟,凑近嗅了嗅:“这又是什么馅的?”
谢砚之望着她笑:“你尝了便知道。”
颜嫣半信半疑地将那块月饼送入嘴中,咬了一小口,甜蜜的花果香与果仁的清香霎时充盈口腔。
颜嫣盯着手中漏了馅的月饼,呆呆说道:“竟是五仁月饼!”
皎皎月色下,藏匿于果仁馅间的青红丝清晰可见,红为玫瑰,青为青梅,滋味非但不比莲蓉蛋黄差,反倒更胜一筹。
颜嫣既惊又喜,眼睛都快弯成了月牙儿:“五仁月饼竟也能这般好吃。”
谢砚之漾在唇畔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连带说话时的语气都温柔地像拂过面颊的晚风:“可还要再来几块?”
颜嫣点头似捣蒜:“要要要,都要五仁的!”
今晚这轮月瞧着似乎要比往日里更暖一些,谢砚之与颜嫣一同坐在树下吃饼赏月。甜滋滋的香味诱得缩在颜嫣怀里小憩的奶猫一坨都醒了过来。
“喵呜喵呜”叫唤着,趁颜嫣不备,叼走盘中最后一块饼。
换做平日里,颜嫣定会将月饼从一坨口中抢回,这个夜晚,不论颜嫣还是谢砚之都有些许反常。
向来惜字如金的谢砚之主动与颜嫣提及他与乳娘的故事,颜嫣亦与谢砚之说起了岚翎教她读书写字时的点点滴滴。
他们的第一个中秋在未有停歇的交谈中,悄无声息地流逝。
至于锦羿,早早便被青冥缠上了,拖得远远的。今天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别想打搅君上和夫人共度中秋佳节!
二人聊着聊着都快忘了时间,待缓过神来,天色都已经擦亮了。
颜嫣“呀”地一声站起来,拽住谢砚之胳膊,往自己洞府中拖,颇有几分焦急地道“我们买的烟花还没放呢,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颜嫣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妖怪什么都觉稀奇,瞧见路边上有小孩拿着烟花在手上玩,非缠着人家去问在哪儿买的,愣是搬了好几箱回哀牢山。
为得就是能在中秋夜放上一整晚。
试问哪个姑娘不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颜嫣手中攥着一把烟花,笑得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
她不一定是这世间笑得最好看的姑娘,却一定是这世间笑得最甜蜜、最有感染力的姑娘。
唯有她在,谢砚之才是个喜、怒、哀、乐、贪、嗔、痴俱全的普通男子。
他的喜,他的怒,他的贪和痴皆因她而起。
他曾买空整个幽洲的烟花,放了一整夜,都未能博来她一笑。
那些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呈现在眼前。
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失忆的基础上。倘若有朝一日,她全都想起来了……那么,这般平静且温馨的日子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这念头才打谢砚之脑海中冒出,忽闻苍穹之上传来阵阵巨响。
“啾——”
“砰砰砰……”
千万朵烟花同时升空,天幕被那些绚丽的色彩染得五彩缤纷。
颜嫣手中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望天,那双猫儿似的大眼霎时写满疑惑。
除了他们,还有谁会跑来哀牢山这等深山老林放烟火?
放烟火之人正倚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那是暌违三月之久的池川白。
自他现身的那刻起,四周空气皆已凝滞。
无形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散开。
迟钝如颜嫣都已察觉到这氛围不对劲,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与池川白隔着空气遥遥对望的谢砚之。
经过一整个夏天的相处,谢砚之在颜嫣心中的形象俨然成了个看似高冷傲慢,实则好脾气的大哥哥。
哪怕他们山头上最胆小的犰狳,见了谢砚之都得说声“是个好人呐”。
如他这般温柔的男子,竟会在见到池川白时像变了个人似的,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实属罕见。
颜嫣知谢砚之修为颇高,可那池川白是能直接破掉岚翎结界的人,颜嫣不想谢砚之出事,连忙拽住他衣袖,示意他不要冲动,待摸清对方底细再出手。
池川白则死死盯住那截被颜嫣拽住的袖角,才三个月而已,竟又让他捷足先登了。
谢砚之自是感受到了池川白那几欲喷火的目光,不由在心中冷笑:他又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碍于颜嫣在场,还能容他在此放肆?
谢砚之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怒意,收回落在池川白身上的目光,轻扣颜嫣手腕,轻声安抚之:“阿颜莫怕,有我在。”
此话一出,扎在谢砚之身上的那道目光明显又冷了几分。
谢砚之从头至尾都含笑凝视着颜嫣,并无要给池川白多余眼神的打算。
气氛在一片缄默中越来越凝重。
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发酵,静待那颗能将它引燃的火星子。
“轰——”
打破这紧张氛围的是一声震耳发聩的惊雷声。秋雨潇潇落下,颜嫣扭头看向堆在地上的烟花,连忙张开手臂去挡雨。
天幕上,烟火与闪电仍在渐次绽放,轰鸣声不绝于耳,颜嫣却感受不到雨水滴落在自己身上。
抬眸一看,原是谢砚之撑开大氅,将她与那堆烟花一同护在了身下。
颜嫣仰头朝他笑:“下雨了,我们把烟花带回去放罢?”
那些不断在夜幕中绽放的烟花再美又能如何?颜嫣从头至尾都未抬头去看,连带倚在梧桐树下的池川白也一并被她忽视了。
池川白今日是带着目的而来,又岂会这般轻易被甩开?
颜嫣与谢砚之回到洞府时,他仍撑着油纸伞,不紧不慢在二人身后跟着。
被雨水浸湿的烟花棒“哗哗”落在屋檐下,谢砚之将它们堆在门前细细挑拣着,瞧着似有些许难过。
“我们的烟花点不燃了。”
他知颜嫣最吃这套,说这话时,目光越过颜嫣的肩,落在池川白身上。
夜幕中的烟火依旧璀璨。
可那又能怎样?它并不是颜嫣想要的,就像十六年前,他为颜嫣放得那一场又一场烟花。不是她想要的,她从来都不屑一顾。
果不其然,颜嫣看着“心情明显有些低落”的谢砚之,连忙指着水洼中被秋雨溅出的倒影,笑意盈盈地安抚着他
“没关系,我们的烟花没有熄灭,不信你看,它在这里。”
灯影与天幕上纠缠着的光影一同落在水洼里。雨水滴答,溅起的光晕像谢砚之手中早已熄灭的烟花。
而颜嫣,仍在朝他笑:“比起那些又大又绚烂的烟火,我还是更喜欢能拿在手上把玩的,因为,这才是平凡的我所能够把握住的东西呀。”
谢砚之眸子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他想伸手去摸颜嫣的脑袋,伸至一半,终还是放了下来。
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可你知道吗?你从来都不平凡。”
池川白的执着倒是超乎颜嫣的想象。他掐准时机,收伞走了过来,态度诚恳地与颜嫣道歉,解释那日他因何而失约,没来哀牢山。
颜嫣办事向来只看结果,过程是什么,于她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不论池川白究竟有何苦衷,所造成的结果都是哀牢山上下三百条妖命险些断送在她手中。
不愿与池川白继续纠缠下去的她深吸一口气,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你无需自责,更无需与我道歉。因为,我本就是想着利用你来对付须萸山山主,故而,我们谁也不欠谁。”
她太过直率,反倒让池川白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
他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又道:“阿颜……”
尔后,欲言又止地望着颜嫣:“离他远一点,他不是好人,否则……”
话是对颜嫣说的,目光却突然掠至谢砚之脸上,笑容古怪:“否则,待你想起一切,定然会后悔的。”
几乎就在池川白尾音落下的那个瞬间,谢砚之脑海中骤然响起他的声音:“你最好祈祷她永远也不会想起来。”
谢砚之眼睫微不可查地颤了颤,非但没接话,反倒趁机将颜嫣支开:“怎不见锦羿?你没叫他一同来玩烟花?”
颜嫣这才想起,锦羿那儿也有好几箱烟花棒,本就不想参和到他们恩怨里的她连忙去找锦羿了。
直至颜嫣的背影彻底消失消失在夜雨中,谢砚之方才回复池川白。
“本座倒也盼着她能想起一切,来看看你如今这副模样。”
语罢,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当年柳月姬费尽心思抢来的修为都到了你身上,如此手段,连本座这个做魔的都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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