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好事,天大的好事!”
妇人不断碎碎念,像是想以此来说服自己。
她越念越觉心中不安,那哑女的挣扎与咆哮如同烙进了她脑子里。
心神不宁的她当即跪伏在神龛前,神色虔诚地叩着首。
“感谢菩萨显灵救了我家狗娃儿,他要是没了,老妇我怕是也没法活了。”
是了,救她家狗娃儿的分明就是菩萨,要谢也该谢这普度众生的菩萨。
神明庇护苍生,但绝不会偏袒某个人,正神色冰冷地注视着他们。
“咔——”
神龛中那樽用慈悲眼俯瞰众生的神像应声而裂。
可也仅仅只是裂开,玄羲神通再大,也不可对凡人动手。
他继续在苍生镜中寻找女婀的身影。
彼时的人间战乱四起,因新魔君现世所致的干旱使得人间饿殍遍地。
战乱与饥荒已然打破人世间的秩序,受尽压迫的底层百姓纷纷揭竿而起。
饲养女婀的权贵亦死于流民的乱刀之下,女婀便趁此机会逃了出来。
这群饥肠辘辘的流民早已失了智,见她面色红润,又穿得这般光鲜亮丽,一股脑冲上去,如一群嗅着血腥味涌来的饿狼。
女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只觉身子一轻,很快便被人揽住腰身,护在了怀里。
萦绕在鼻端的冷香是这般熟悉。
她整个人都已僵住,缓缓抬起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此刻的她既惊喜又恐惧。
喜得是,有生之年竟能再见玄羲。
惧得是,短暂的欢喜之后又是别离。
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女婀胸腔里不断拉扯,她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终于狠下心来,将玄羲推开。
玄羲握住她手腕,神色温柔地望着她,轻轻掰开她紧攥成拳的手。
一笔一划,缓缓写道:「这次,我不会走。」
女婀当即愣住,满目惊愕。
玄羲见之,轻笑一声,在她掌心写道:「比真金还真。」
分开的这些日子,让他想通了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事。
他该为之负责的是女婀的人生,而非那些条条框框的大道理。
与此同时,神界正笼在一片阴霾之中。玄羲竟无视天规,为救一凡女而滥杀无辜,手段堪称恶劣。
众神虽不曾亲眼目睹,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玄羲,他们不得不信。
更兼上一战时玄羲已染上魔息,至今都未抽干净,随时都有堕魔的可能。
从前就主张杀之以绝后患的神明是一刻都不愿让其多活,纷纷劝说鸿原启动诛魔咒,使其神魂俱灭。
鸿原与玄羲的师徒情从来就做不得假,玄羲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比任何都清楚他的秉性。
他以自身性命为担保,告知众神,玄羲绝非滥杀之人,其中定有误会。
待鸿原找到玄羲,已是七日之后的事,那是一个芳草萋萋云雾缭绕的小山村,他粗布麻衣在院子里劈柴。
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是鸿原从未见过的轻松惬意。
然而,他的笑却在见到鸿原的那刻起,消失得干干净净,即刻放下柴刀,恭恭敬敬与其行礼:“拜见师尊。”
见他如此,鸿原悬着的那颗心才算落了地。
面上却半点也不显,冷声斥道:“原来你心中还有我这个师尊。”
尾音才落,又长叹一口气:“那对夫妇与稚童是不是你杀的?”
鸿原口中的夫妻与稚童,很明显是指诓骗女婀的那一家人。
玄羲不假思索:“不是。”
鸿原又松了口气:“我猜也不是。”
旋即,他又道:“你现在就跟为师回去,为师会想办法还你清白。”
玄羲眼睫微垂,立于原地动也不动:“恕弟子不孝,不能跟您回去。”
鸿原气得直吹胡子瞪眼:“怎的?你还真动了凡心不成?为师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绝不可妄动凡心!”
玄羲不答反问:“怜悯凡人便是妄动凡心?”
鸿原听之,愈发生气,低声呵道:“你小子还敢跟师父我顶嘴?”
“你到底明不明白?神明可悲悯世人,却不可单独对某个人上心,一旦有了私心,便生贪欲,又与凡人何异?”
玄羲笑:“凡人孱弱,短短百年岁数便尽,神明寿命无尽,有移山填海之神通,二者永远都不可能混为一谈。”
“师尊您口口声声说神明该维护世间秩序,为何人世间仍有这般多不公之事?有人坏事做尽,却享尽荣华富贵;有人终身行善,却穷困一生。”
“很多时候徒儿都会忍不住在想,神明所维护的秩序究竟是谁的秩序?”
“为何口口声声说要守护苍生,却永远都只是高高在上地俯视苍生?”
从未想过玄羲竟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鸿原愣了许久,方才叹道。
“这世间本就无所谓的公平,神明要维护的,从来就只是天下苍生的秩序。”
“人为苍生中的一员,蜉蝣为苍生中的一员,牛羊草木亦为苍生中的一员。”
“蜉蝣朝生暮死,它可曾叹过这世间的不公?”
“水牛辛劳一生,最后仍要沦为盘中物,它可曾叹过这世间的不公?”
“草芥生在路边风吹日晒,人畜皆可踩踏,它又可曾叹过这世间的不公?”
“神明眼中的苍生,从来就不是单指某一物。你既生而为神,理当要看清这些。”
“不论人还是草芥亦或是蜉蝣,在神明眼中他们皆该是平等的。”
“不论偏向哪一方,世间秩序都将失衡!你若仍执迷不悟,定会犯下滔天大错!”
若真能看得透,玄羲也断不会抛下一切来与女婀隐居于此。
可鸿原是他所敬重的师尊,此事再争执下去怕是也辨不出个输赢。
他垂下眼帘,不着痕迹转开话题。
“倘若弟子不是神明,只是个不魔不神的怪物呢?是否就不用再遵循这些规矩?”
鸿原如遭雷击,满目惊愕地望着他:“玄儿,你,你……”
玄羲神色如常,无悲亦无喜:“是上一战前夕魔君亲口告诉弟子的。”
从未有过败绩的司战之神又怎会突然败给魔族呢?
只因他在那一战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心神被干扰,以至于掉进了魔君所设的圈套。
时至今日,他都能清楚地想起魔君当日所说过的每一个字。
“你以为那群道貌岸然的神族养着你是安了什么好心不成?”
“你不过是条被圈养的狗罢了,鸿原指哪儿便咬哪儿,多听话。”
“哦,不,你哪儿比得上狗?”
“狗至少不会时时刻刻都套着链子,哪儿像你,连自己身上被下了咒都浑然不知,一旦沾上了魔息,随时都可能丧命。”
“若非如此,你以为你一个身怀魔骨的杂种凭什么能自由出入神界?”
“不过你也别慌,你既是出自我家父皇之手,我自有法子来救你。”
……
是了,他非神非魔,不过是上任魔君处心积虑创出的一柄利刃。
侥幸被神族捡了回去,方才有这百年安稳。
鸿原半晌没接话,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五个字:“你可恨为师?”
玄羲弯了弯唇:“不曾。”
“只是……这一次,我想为自己而活,想和她在一起。”
又是长达十息的沉默,鸿原道。
“若选择和她在一起,你只有死路一条,诛魔咒随时都可以要了你的命。”
玄羲不甚在意地笑笑。
“无妨,凡人岁数只有短短百年,只要不死在她前面,令她伤心便可。”
语罢,他抬袖给鸿原看自己手臂上的疤。嗓音很淡,像在阐述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魔息往何处走,弟子便割断何处的筋脉,大抵是能够陪她度过这短短百年的。”
“百年后,待她入土,弟子再来与师尊请罪。”
……
到底是他与神族问心有愧,鸿原神思恍惚地离开了。
不多时,在厨屋里做饭的女婀走了出来,朝他眨巴眨巴眼睛。
原是家中无盐巴可用了。
他笑着握住她手腕,在她掌心写:「不做饭了,走,我们出去吃好吃的。」
短短数月,山外的世界翻天覆地,陌生到都快教人认不出。
玄羲与女婀一同立于云端,神色复杂地俯瞰人间。
云层之下的人间久经战火摧残,用民不聊生来形容都不以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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