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丹姝沉着冷静,她知道妖族隐世的咒文繁复,没有引路人只靠她自己,根本没法回到相城周围。所以她倒也没有当真消无声息地走了,而是去找了带她来的小土拨鼠。
她到的时候,就住她隔壁竹屋的苏十八正在种地,一回头见到黎丹姝脸上惊喜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消退,先瞧见了她抱着的盒子。
苏十八当然清楚抱着咒文意味着什么,他有些耸拉下耳朵,询问黎丹姝:“仙君不住了吗?”
黎丹姝也不愿做恩将仇报的人,去伤小动物的心。她温声说:“伤好了,加上还有些事,需得先离开了。”
苏十八瞧着还有些恹恹的模样,加上黎丹姝自己本就很喜欢这群小妖怪,便补充说:“办完事若有功夫,我再回来探望。”
一听说黎丹姝还会回来串门,苏十八的耳朵又竖了起来。
他放下锄头,双手在身侧两边的衣服上擦了擦,说:“真的吗?下次仙君来做客,我种的小菜差不多也能吃啦,届时还请仙君尝一尝,它腌起来味道很好的!”
黎丹姝一一应了,又同苏十八说她有些着急。苏十八不疑有他,当下便领着她离开法阵。
走的时候苏十八还不忘说:“回头仙君来做客,只需敲敲林中的树干就好。镇外有很多鸟族的同伴,他们见到您会通知我来为您领路的。”
黎丹姝说她记着了,苏十八便很开心。他的人形也很不熟练,太过高兴的时候,不仅耳朵会露出来,胡须也会露出来。黎丹姝瞧见了他脸上的鼠须想了想还是没提醒。总之苍竹涵已然料理了相城,这些小妖怪又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便是伪装不善,大约也出不了什么事情了。
不过——
想到魔域手段,黎丹姝在离开前还是提醒道:“魔域行事讲究睚眦必报,相城魔修虽是被琼山所平,但魔域怕是会连妖族的账一并算。此次之后,还是建议你们族长,把出口从相城挪开吧,以防万一。”
苏十八有些懵懂,他出生时石无月便已堕入魔域了,显然并不知道魔头的可怕。而魔域被封已久,他自然也不清楚幽暗的世界里活着怎样一群嗜血如麻的怪物。
他问:“坏人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要换出口呢?仙君说魔域,魔域不是故事里的地方吗,难不成真的存在吗?”
黎丹姝一时梗住,正不知道该如何同孩子讲道理,忽闻一声冷笑。
她抬头看去,就见到先前追着她杀的小弟子坐在树丫间,抱着他那把可怕的仙剑,朝着她的方向似笑非笑地冷嘲。
苏十八显然也瞧见了这位仙君。
他僵在了原地,一动不敢动。
漂亮的仙君抱着他那把漂亮的剑,勾着姣好的唇角,吐着蛇牙一般恶毒的话:“坏人当然还没死绝,小老鼠,你身边这个,搞不好就是从魔域里爬出来的恶鬼呢。”
第18章
苍竹涵的师弟与他截然不同。
琼山晅曜君既不内敛也不低调,他容貌绝世、性格张扬,抱着他那把曜灵剑倚在树上的时候,身上透出的压迫感甚至比黎丹姝从石无月身上感到过的还要强。
——这个人是当真认定她为“危险”,想要杀了她。
黎丹姝在魔域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对杀意的敏感远超任何人。
她本能想逃,却发现眼前的少年相当聪明。他已经吃过了一次符箓的亏,便也没有一发现黎丹姝便动手抓人,他就站在妖族领地的出口处等待。除非黎丹姝打算和他在妖族领地捉一辈子的迷藏,否则只要她想要走,便没法在这里越过他。
晅曜自然也得意于自己的决断。
他就守着出口,自上而下地打量着面色微沉的黎丹姝,挑衅道:“如何啊,你怎么不跑了?”
少年托着尾音说:“哦,因为你被我抓了个正着,跑不了了。”
黎丹姝差点就骂出口了。
好在她在魔域里碰见过比晅曜恶劣千百倍的人,眼前的状况也不是她遇到过最难的境地。
黎丹姝正欲赌上再短些寿命的代价,赌上一次破绽,忽然被土拨鼠挡在了身后。
他似乎也从晅曜的身上察觉到了危险,试图要保护黎丹姝。
化成人形也没比她强壮多少的少年颤颤巍巍地站在了她的身前,仰着头,鼓足了勇气对晅曜说:“大、大仙君!”
“女仙君她不是坏人,她救过我们。小的答应了要送仙君离开的,还请您、请您稍许移步。”
苏十八说的磕磕绊绊,词句倒是清楚。
黎丹姝有些微讶地瞧着他,心中微动。
晅曜同样惊讶,不过他惊讶的不是苏十八的勇气,而是苏十八在为黎丹姝说话。
这样的情景显然很容易勾起晅曜不好的回忆,即便苏十八恭维他为“大仙君”,他也黑了脸,恐吓苏十八:“小东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是你们族长,也不敢说出让我移步这样的话。”
苏十八当然怕。
留在凡世的妖族就像是被所有人遗弃的孤儿。千万年前厉害的妖怪不是死了,便是已然堕入了魔域被称为“魔”了。他们这些在凡世苟延残喘的小怪物,说是妖族也算贴金,说他们是妖兽还差不多。
在当年的战场,弱小的妖兽躲入东海避世,待天地已定,他们自然也惹不得上清天。上清天这次愿意施以援手,已然算是恩德,妖族讲究有恩必报,从这点来说,晅曜于他也是有恩,有恩在前,莫说为敌,便是对抗也算负义。
如今他不仅负义,还要与上清天的仙君“为敌”,他已经连耳朵都吓出来了。可苏十八还是没有挪开步子。
黎丹姝瞧着不忍,她正要自己想办法,便听苏十八道:“仙君,过会儿我拦住这位琼山的仙君,你先走。出口就在前面,出去了就能用您的符咒走远。”
黎丹姝欲言又止。
她想说你比我还弱,怕是拦不住琼山派的人。
可苏十八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突然大叫:“仙君,交给我!”
话必,他便在晅曜的微怔中扑向了晅曜。
小小的土拨鼠在接近晅曜时便被他周身霸道的灵力逼出了原型,黎丹姝瞧见苏十八死死扒在晅曜的领口上,吸引了对方全部的注意,也不耽搁,拔腿就跑。
苏十八人单力薄,黎丹姝又很了解上清天的做派。上清天自诩神仙遗孤,视魔域为敌,自然也看不上这些妖兽。他们能因一时心善救他们,便也能因一时之怒杀他们。
黎丹姝心想这是妖族领地,琼山要脸面,应当不会杀妖。可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苏十八相当疯狂。
为了拦住晅曜,它居然扒住了晅曜的脖子!
晅曜看起来气疯了,可他竟未一指把苏十八打个半死不残,他甚至似乎明白苏十八这种小妖怪根本承受不住他任何的攻击,只是用着自己的手试图将这玩意从身上扒下来。
“你给我松开!”
黎丹姝瞧见晅曜气急败坏,可他越气,苏十八越怕,最后竟然还在晅曜的手背上划出了一道红印。
黎丹姝心脏骤停一瞬,她几乎要停下脚步了。
可晅曜仍然没有拔剑。
他真的气疯了,连耳朵都泛了红,却仍没有动手,他甚至在克制自己,免得自己的剑气伤到这小东西。
他居然真的在乎无辜妖族的性命。
黎丹姝看出了这一点,一时心中复杂。
一方面她想说一句,晅曜不愧是苍竹涵的师弟,算是个好人。可另一方面她又想骂,既然对妖族都有怜悯之心,不忍伤害,那为什么要追着她杀啊!?
她虽然在魔域待了这么些年,可身上浊气几近于无,也未修魔!
晅曜为什么非盯着她!
黎丹姝心中不平,可她见苏十八无事,跑路的步伐便更无犹豫。
也就一息的功夫。当晅曜可算是把这只老鼠从他身上全须全尾地扯下来丢去一边,一回头,便瞧见黎丹姝跑了。
黎丹姝还不忘朝他颇为挑衅地笑,挑衅的话倒是没说。
她惜命,不爱惹事。
晅曜气了个半死。
他盯着怕得要命的苏十八,骂道:“你知道她是谁吗?你就护她!”
苏十八脑袋都被丢晕了,可还能倔强的说:“仙君是救我的人!”
晅曜气上加气,他指着苏十八说不出话,半晌才恨道:“她是黎丹姝!她害得我师兄半生!你碰见她,你还护着她,你完了,你也要倒大霉了!”
苏十八听见了不好的话,他也是个牛脾气,当下说:“我乐意的,我愿意!”
晅曜仿佛从苏十八的回答上又看见苍竹涵,他眼前发黑。只觉得黎丹姝这个妖女真是可怕,在师兄师姐们的嘴里,她毁了黎门,害了苍竹涵。如今一个照面,她又能哄得妖族为她出生入死,这是为什么啊?
就因为她好看?
晅曜不能理解。他也好看啊!也没人因为这对他另眼相待啊?
晅曜越想越觉得不行,他非得抓住黎丹姝不可。
晅曜是个执着的人,他决定的事情便绝不更改。
他瞥了苏十八一眼,见他也没力气再纠缠他了,这才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追了出去。
黎丹姝不知道自己消失五十年,甫一出现,便创下了上清天的记录。
她是唯一一个从晅曜手中逃走的敌人,还是两次。
圣海宫的少宫主当年惹怒了晅曜,被他从琼山顶一路追着打到了圣海宫,若不是圣海宫主求情,晅曜甚至能冲进圣海宫,再把这少宫主揪出来打一顿。
如今黎丹姝不仅没被揍过一顿,还连续两次从他眼皮底下消失,要他满山满海的寻人。
这事若是传回上清天,震撼力度怕是能盖过她堕魔的事。
黎丹姝远离上清天这么些年,自然不知道这些。
她连苍竹涵多了个师弟都不知道。
一连用了十张符,黎丹姝逃的够远了,她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在“黎丹姝”的记忆里,琼山确然是没有晅曜这人的。也就是说,晅曜是这五十年才入的琼山派,还运气特别好的成为了苍竹涵的师弟。
想到这点,黎丹姝难免替苍竹涵不值。当年摘星真人来黎门收徒,为了说服苍竹涵跟他走,是抛出过“我可以这辈子只收你这一个徒弟”这样的话的,虽说苍竹涵没当回事,也没因这个点头,但说出去的话这会儿又轻易打破,总是令人齿冷。
黎丹姝甚至有些冷漠地想,上清天这些“神仙”也没他们说的那样正直不阿,说着只要苍竹涵的摘星真人转眼不也收了晅曜吗?哪怕苍竹涵当年不全然是为了黎门,也算是为了上清天的未来在对抗石无月。
黎丹姝这厢埋怨上清天待苍竹涵不够好,却忘了苍竹涵本人一直在找她。
她先前在东海,气息隔绝,苍竹涵自然寻不见她。
如今她从相城而出,借符咒奔袭,苍竹涵对灵力的掌控乃是一绝,他只要下定了决心要寻她,只是轻微的波动,也能被他捕捉。
黎丹姝逃晅曜疲惫,刚想要在不远处的茶铺上喝口茶些许缓缓,便等来了苍竹涵。
当蓝袍的青年坐在了她的对面,黎丹姝看着对方的脸,蓦地竟生出一种“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的微妙感。
黎丹姝想跑,可苍竹涵已经立下了屏障。
黎丹姝跑不得,只能低头喝茶。
苍竹涵找了她许多日,如今见人全须全尾地坐着,除却灵力有些许亏损并无大碍,那口从见到对方起便提着的气,也算终于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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