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冰凉无声的街道,穿过哑然拥挤的户门。变了样的月光自上而?下的笼住他?,他?稍许抬了头。
与那双沉得近乎射不进光的眼睛一撞,晦暗的月光似是惧怕着他?一般,竟主动?移开了身影。
渊骨看了看自己脚下的土地,土地不敢在他?的面前翻涌,可它确然蠢蠢欲动?。
渊骨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行为恐怕确实刺激到了石无月,他?的命魂十?有八九已被?石无月吞食了。借由战神神威,他?怕是已贪心地吞下了一界。如今的魔域便?是石无月的胸腹,若是不小心踏进,和自发?走进了他?的口?中没什么区别,这一次,他?是真要出关了。
意识到自己许是迟来一步。
渊骨目光骤凝,他?看向域门处,抬步便?要向前——
涌动?的土地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天地开始拦他?。
一具具还保持这身前神情的石像如河流决堤般涌向渊骨!渊骨原本想要拔刀,可石像上表情栩栩如生,孩童恐惧的眼泪还在眼睫——他?头一次放下了他?的刀。
月光借此窥见了他?的弱点,风兴奋地嚎叫着,推来更多的石头想要掩埋旧主!
渊骨想要从中脱离,可石像们拖拽着他?,拉扯着他?,迫得他?困于方寸之间,竟真要被?这些灰白的石块淹没!
冷风围绕,它似乎对旧主仍有怜悯,慰劝着他?拔刀。
杀吧,杀吧。
五千年前你不曾怜悯这些蝼蚁,五千年后又何必为他?们自困?
你是帝渊之骨,是高高在上的战神。
便?是要救她?,又何需为他?们牺牲。
是啊,他?是爱上了黎丹姝,又不是真成了救苦救难的大善。
渊骨的手握上了尘雾刀柄。
可尘雾不曾躁动?,他?重新睁开了眼,平视着这些如雪般覆于他?身的石块。
喜、怒、哀、乐、憎、怨、惧,这些石像上的情绪,他?的情绪。
渊骨很清楚,他?只是爱一人。
可爱这种东西,一旦根植于心、生根发?芽,它会长成的模样便?不再受控制。
渊骨看着那些石像,他?在想,啊,这几个人他?眼熟,似乎是丹宫的侍女,黎丹姝尚在魔域时,喜欢与她?们玩闹。如果这些人当真死了,她?会难受吧?
还有那些小妖,蜃妖灭族时,连寄红珠的眼神都?变了,她?若是知道了,恐怕更难过。
渊骨恍惚想起,金殿内黎丹姝为他?带来的花,又忆起那一盘淡黄色的乳扇。
甜味自舌尖花开,回忆令他?整个人都?好像泡在温水里。
他?想起她?的笑。
微微弯着眼睛,翘起的唇角。如同春暖花开,朝光长留般生香诱人。
她?喜欢万物生辉,夜明天晴。
同样的,他?也知晓她?惧怕他?,警戒他?。他?明白她?早已做好选择,不惜兵刃相见。
他?理解她?的巧言与顽强,懂得她?向生却不惧死,他?清楚她?的全部?。
渊骨尝到苦。
他?只是爱一人,却因为所?爱的这人洞悉了七情六欲,了然了八苦九难。
他?生出怜悯。
神辉自他?的身躯明起。
明亮的辉光将?最近的石像映照如镜。
渊骨瞧见自己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眉目平和而?安宁。
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渊骨以为自己看了“祂”。
或许他?看见的就是“祂”。
而?“祂”正温和地注视自己,对他?说:“你见到了朝阳对吗?”
这一次渊骨没有反驳。
他?说:“是。”
渊骨从没有一时觉得自己与祂如此近过,他?甚至似乎有些明白了祂为何会身化?上清天。
因为爱而?生怜,因为爱而?生勇。
祂爱瑶池众生,为众生而?陨一人。
渊骨爱一人,却如爱世界。如今他?要为了这一人,而?救全世界。
他?张开手,闭上了眼,任凭石像淹没了自己。
魔域外,寄红珠收到了邱南的传信,当即下令迎敌!
她?目光如电,大喝道:“战——!”
魔兵不明所?以,但对寄红珠极强的信任与服从令他?们在第一时间举起了自己的武器,齐齐向着寄红珠所?指的方向劈了过去!
万千锋刃同击!本是该击向虚空,却像砍中了什么不存在的巨物,发?出刺耳的巨响,而?后崩向后方!
巨大的冲击险些冲散了魔兵的方阵。等?他?们稳住身形,向攻击处看去,只见有什么漆黑的、遮蔽了天地的巨物缓缓探出了它的一点身形。数千只瞧不清的光斑围绕着一只巨大的眼密密麻麻分布在它广阔的身形上,如同一张包裹了天地的幕布,自上而?下地盯着他?们。
“——这是什么东西!?”
有人刚低喝一声,便?听见熟悉的笑声从四方八方而?来。
这笑声是如此熟悉,以致众人甚至心生胆寒。
那吞了日月的怪物懒洋洋地盯住他?们这些站在魔域门前的渺小们,恶毒而?欢愉地开口?:“寄红珠,谢谢你为我将?叛徒都?收集齐了,一网打尽,倒省了我不少事。”
寄红珠听着这四面八方而?来的声音一时心魂摇荡,她?极快稳住自己,认出这已不是人形的怪物原身。
“石无月。”寄红珠咬着牙低嘲,“你倒真把自己变成不是东西的东西了。”
石无月闻言语气骤然降下。
众人甚至觉得空气都?冰了不少。
那从魔域探出的怪物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没有即刻向嘲讽了他?的寄红珠发?难,而?是说:“寄红珠,我听说你反我、甚至与上清天同流合污,是为了救魔域。”
寄红珠拔出了刀,骂道:“少他?|妈废话!”
石无月忍下了,他?笑盈盈道:“你最好仔细看看,看看我现在是什么?”
寄红珠正觉得眼前这么大的怪物不好杀,幸亏和上清天联手了,忽听见石无月这么一句,本能细瞧了一眼。
只这一眼,令寄红珠血液冻结。
那怪物的眼——是魔域的月!
见寄红珠认出了,石无月得意笑道:“我如今已炼化?了整个魔域,你该高兴,你所?有的同胞亲眷,都?在我的身体里重逢了。我如今不仅是你们的主人,还是你们天与地,你们的神与魔!”
“寄红珠,你心心念念想要挽救的故土如今就是我,你是要毁了一切,还是弄明白事理,重新为我而?战?”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寄红珠的表情:“我给?你个重新选的机会。”
众魔将?本能看向了寄红珠,他?们不明白石无月的意思,什么叫他?成了魔域?魔域是他?们的家,和石无月有何相关?
但寄红珠好像明白,她?因石无月这一句气得连脸颊的肌肉都?在抽动?,她?周身戾气惊人。
众魔便?懂了寄红珠的意思。
他?们眼神坚定,同面共敌!
只可惜石无月不懂。家从来都?不是一块冷冰冰的土地。它是人织成的情,情缠绕起的眷,它是时光与岁月刻成的画卷,存在过去、现在与未来,唯独不存在于某块躯壳上。
他?是真以为拿捏住了寄红珠的痛处,正得意洋洋地踩踏着她?的尊严,想要瞧见她?崩溃痛哭的模样。
他?不懂,所?以他?没能避开,而?是结结实实中了寄红珠一刀!
寄红珠确实被?刺痛,她?双目通红:“狗东西,我非得弄死你——!”
强悍的女将?拔刀自天劈下,直将?大地斩裂,河水倒灌!
石无月大怒,他?一挥便?将?寄红珠掀开,痛斥她?的虚情假意:“寄红珠,你口?口?声声说为魔域,如今不仍在对魔域举刀?只可惜魔域的蠢货们死的太早,竟会被?你这虚言假意哄骗。”
寄红珠懒得理他?。
只是回头说:“家没了,要斗阵死了,明白吗?”
众魔眼中发?酸,他?们齐声道:“死战、死战!”
迷茫的医谷弟子不知为何事态便?成了这样,他?试图拉住寄红珠的手,说:“寄将?军,你再坚持一二,苍师兄他?们很快便?到了。”
寄红珠却说:“我知道,只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若说先前是大局,是我们想借上清天之力?肃敌,如今已是私怨了。”她?用刀锋割开了自己的掌心,将?鲜血涂满了魔刀,“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退开些,以免误伤。待丹姝到了,记得告诉她?魔域不可进。”
寄红珠原以为到此便?是恩怨两清了,却不想被?那医谷弟子死死拽住。
“都?是私怨,也是大局!”那弟子大声道,“将?军没了故乡,若我们援不住将?军,早晚也没有家!”
“将?军来琼山时说唇亡齿寒,我如今也将?这话说予将?军!”
“我们是同袍!死斗也该一起!”
寄红珠的手有伤口?,被?那弟子抓的生痛。
她?的耳膜也被?吼得嗡鸣,冲上大脑的血液渐渐落回了远处。
她?平复了下心情,说:“我没说要去送死……”
那医谷弟子沉声道:“那就请将?军按计划来!”
寄红珠想说她?愿意等?石无月也不会等?啊,石无月在盛怒之后回过神,听见了这儿的争执,阴阳怪气道:“怎么,上清天也被?上赶着要来送死吗?”
想到上一次苍竹涵独身赴战的场景,石无月冷笑:“那这一次是苍竹涵来,还是新出的晅曜君来?”
他?讥诮看向寄红珠:“不过是黎丹姝笼络住的,一两个不成气候的琼山弟子——”
石无月话音刚落。
交界漆黑的天幕忽刺下强光!
石无月吃痛大叫了一声,随着金光落下,身着钟山服制的众修士持剑而?立,落地成阵,直冲天幕!
为首的钟山长老?面色不佳,喝声道:“石无月,你作?恶多端,当我钟山不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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