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破军(五上)
天在晃,地在晃,胯下坐骑也在晃……
耳畔的鼓声和号角声如虎啸龙吟,加亚西却本不敢回应。
来自本军的任何命令,他都不敢再理睬了。有头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猛兽,已经悄悄地扑到了他的面前。那是当初谁也没怎么放在眼里的大唐后军,四百步卒,已经借着烟尘的掩护,悄悄地走到的战场中央,冲着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的大宛骑兵,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四百人,个个身披重甲。
四百人,前两排为陌刀手,后两排为长槊手。以每百人为横队,彼此之间相隔三尺距离,斜向摊开,组成一个倒掠的燕尾。
中央突前,两翼后掠。
宽阔的正面上,刀锋如雪,槊锋凝霜。
他们如同一座钢铁森林般,缓缓移动,移动。寒光透过战场上的沙尘,将冰冷的感觉送入每个对手的心里。
他们在前进,毫不犹豫地前进。每向前一步,都踩得大地慢慢颤抖。
加亚西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的记忆里,从没听说过步卒可以主动向骑兵发起进攻。
俱车鼻施看得眼眶欲裂,手中的鼓槌高高举起,却迟迟无法落下。
数年前被安西军打得丢盔卸甲的那一场噩梦,仿佛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陌刀阵,陌刀阵,怪不得唐将敢与自己决战。他们的队伍中,居然有这么多陌刀手。
战场外围作壁上观的诸侯也惊呆了,以他们所掌握战场的常识,步兵跟骑兵对冲,基本与送死无异。
但那一切的前提是,骑兵能冲得起速度。而现在,加亚西所部骑兵,速度近乎与无。
原地作战,骑兵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冲啊!”几乎凭借着本能,左帅加亚西感觉到了一场灾难的降临。将手中弯刀举起,冲着身边的自家弟兄呐喊,“冲,冲上去。赶紧冲上去,别愣着,别让他们靠近!”
这是一个绝对正确的选择。只是双方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两丈。在这个距离内,战马本提不起速度。动物的本能,使得它们看见明晃晃的刀锋,就主动试图逃避。任背上的主人怎么督促,都不愿往刀尖上撞。
一些稍微聪明的骑手,则试图从侧翼冲散唐军队形。然而唐军的阵型甚宽,他们先前的锥柄形阵列又太窄,短时间内,竟然成了贴着对方的刀尖打转。
即便绕过去,也没任何效果。长槊手稍稍一调转方向,就能将军阵侧面变成了一块完整的钉板。手持弯刀的大宛将士伤害不到他们。他们手中的长槊,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把靠上前的大宛骑兵捅死在马背上。
一时间,千余大宛骑兵如同咬住了刺猬的蟒蛇,嘴巴越长越大,却本无法合拢。
就在此刻,站在方阵最前列中央处的唐将突然发出一声怒吼,“起!”
“起!”两百名彪形大汉齐声响应,手起,刀落。阵前半丈之内,人马皆碎。几乎在一瞬间,就将正前方清除一片空场。
“起!”带着面甲的唐将再度呼喝,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两百名手持陌刀的彪形大汉再度前踏一步,手起,刀落。
一条,两条,三条,大宛骑兵们突然发现,他们眼前处都是刀锋。明晃晃地劈下来,随即带起一片片血光。
无可阻挡。
这种陌刀,是大唐军械制造的巅峰,刀刃与刀柄几乎一样长短。锐利无双,人马当之立断。
这种陌刀兵,也是大唐诸兵种的最华所在。持刀冲阵,所向披靡。
骑在战马上的大宛将士被逼得不断后退,在后退过程当中不断损失人手。左帅加亚西策马疯了般在人群后奔走呼喝,强逼着众人坚持。不断用杀戮自己人来严肃军纪。
“别退,别退。退回去,也是个死!”
“阿米尔、易卜拉欣、鲁格曼,带着你的人顶上去。大相这就会派人前来支援!”
被他点到名字的三名百夫长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往刀锋上顶。嫌胯下的战马过于胆小,阿米尔跳下坐骑,用弯刀挡住劈过来的霜刃。紧跟着一个侧转,试图钻到陌刀手肋下,贴身搏。若是单打独头,他这一招绝对可圈可点。然而,这不是单打独斗,没等他欺到陌刀手身侧,从唐军的第二排当中,另外一把陌刀斜劈而至。
“啊——”阿米尔如野兽般咆哮,声音凄厉高亢。唐军陌刀手快速收刀,血喷泉般从阿米尔上下两个半身出,于半空中纷纷溅落。偏偏他还不能立刻死去,失去双腿的身体,拖着内脏,在血组成的泥浆里打滚。一长槊又刺过来,刺入他的口,将他的身体挑起,高高地甩向自家兄弟。
众人大宛将士纷纷躲闪,唯恐避之不及。
稍稍偏后的易卜拉欣与鲁格曼两人看到阿米尔只在唐军面前支撑了一招,便瞬间惨死。都吓得汗毛倒竖。他们不是初上战场的新丁,他们见惯了血横飞的场面。但像这样,连对数的衣角都碰不到的死法,实在是太窝囊。
没有他们犹豫的机会,唐阵当中,又是一声激扬的号令,“起——!”
“起——”两百把陌刀,交替挥出。将挡在自己面前的大宛将士,砍成一滩滩馅。
易卜拉欣连招架都没来得及,便带着自己的贴身护卫,步了阿米尔的后尘。鲁格曼比他稍幸运些,发觉势头不对,丢下随从,撒腿便跑。靠着侍卫们的保护,他从陌刀阵前逃过了一劫。抬头刚要拉自己的战马,却被左帅加亚西一刀砍飞了头颅。
“谁敢后退,以此为例!”大宛国左帅加亚西红着眼睛,挥舞着弯刀四下乱劈。“冲上去,冲上去,大相在后边看着你们呢。真主在天空中看着你们呢!冲上去,建立地上天国!”
在弯刀的逼迫下,十几名骑兵哭喊着着冲向唐军。然后被长槊捅穿,被陌刀砍倒。重伤者惨叫在地上挣扎,陌刀手们毫不留情地从尸体上踩过,将他们彻底碎烂成泥。
沸汤泼雪,也不过如此。
当所有亡命之徒被扫荡干净,陌刀阵前又是一片空白。数百条身披重甲的壮汉,踏着整齐的步伐,继续缓缓前压。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得如同一座冲车。
挡在冲车前面的人,只有被碾碎的命运。谁也改变不了。加亚西不断督促弟兄上前跟唐军拼命,不断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死在陌刀之下。他已经快疯狂了,双眼几乎能向外滴血。“上啊,继续上啊。你们这帮胆小鬼。”
“胆小鬼,废物,不准退。唐军不杀你们,我也要杀了你们!”
无用,无效。
双方之间的差距本无法以勇气来弥补。发觉这个事实,本来士气就很低落的大宛将士彻底崩溃,纷纷拨转坐骑,向战场两侧逃去。
“胆小鬼,废物,回来!”加亚西接连砍翻三名逃命者,却依旧无法挽回颓势。他提了提马缰绳,,冲向身边最多的一伙逃兵,才冲到一半儿,胯下坐骑前腿突然一软,悲鸣着跪了下去。
“扑通!”加亚西跌落于尘埃。
几名逃命从他的身边策马而过,头也不回。其中一人空着手,本来该砍向敌军的弯刀,此刻恰恰在加亚西的马肚子上。
没人再肯陪着加亚西发疯。
哪怕他喊得再疯狂,也没人回头。
整个骑兵第二攻击序列,彻底崩溃。六百余人战死,八百多人变成了惊弓之鸟。
“起——”洪亮的口令声再度响彻战场。加压西从死去的战马身上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越来越近的敌军。
对方的军阵依旧完整。
对方几乎没受什么损伤。或者说,至少到目前为止,陌刀阵依旧在稳稳向前平推,没有因为刚才的激战,受到任何迟滞。
刹那间,所有勇气都从加亚西身体中溜走,他丢掉弯刀,双手伏在地上,喃喃地呼喊,“投降,别杀我,投降!”
几乎顶到他鼻子尖上的陌刀顿了顿,有名长槊手从军阵中跑出,拎起他,将其拖向军阵侧翼。
“我要见铁锤王。我要见铁锤王,我有重要军情向他禀报!”加亚西丝毫不敢反抗,一边任由对方拖着自己走,一边大声讨饶。
“他现在没功夫理你!”长槊手冷冷地回应一声,将加亚西丢在了脚下。“在这里等,马上有人过来收留你。”
“铁锤王他老人家…”加亚西有点儿不甘心,试探着问。
“在陌刀阵正中央。走在最前头那个便是!”长槊手看了他一眼,抬起头,骄傲地回答。
他当然又资格骄傲。
他参与了出使、反击、围城和决战的每一步,亲眼目睹了自家将军,如何在危难关头,毅然决定亮出大唐旗号。如何以区区六百兵卒,击溃并俘虏了数倍于己的马贼。如何通过一连串虚虚实实的招数,消耗干净柘折城守军的士气。接着又如何主动将谜底揭开,逼着俱车鼻施不得不出城决战。
可以说,从亮出旗号那一天起,唐军就牢牢地掌握住了局势的控制权。
柘折城外发生的每一步,都在自家将军的预料之内。
换句话说,这些天来,唐军与城中的大相白沙尔一样,等待的是同一个机会。他们要当众击溃柘折城守军,当众告诉药刹水两岸群雄,大唐的雄风尚在。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对手。
至少现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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