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几张出现了一个高颧骨的长脸女人。
顾临奚问陈默:“这是你妈妈吗?你们脸型不太一样。”
何止脸型不像,陈默看着黑胖黑胖的,这女人倒像是营养不良的苇草,过高的颧骨和倔强的眼神透露出一丝略带刻薄的苦相。
陈默“哼”了一声,没理他。
顾临奚毫不在意,继续看照片。
唯一一张有陈老爷子的照片在老人自己床边,老人搞笑地抱着一只粗制滥造的大嘴猴,笑得合不拢嘴,一手搂着一边七八岁的小陈默。
陈默这小孩倒是从小就很有猫嫌狗厌的气质,一脸不耐放的神情。仿佛自觉爷爷才是个会心心念念游乐园的孩子,而他自己是个不耐烦的家长。
这些照片里都没有包括死者陈大强。
这个男人的身体独自腐烂在几公里外的芦花园里,精神似乎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归属。
“这张照片啊,是小默生日的时候拍的,我还记得那只玩具猴子……”陈爷爷正好做完青菜端出来,插了句。
“别说这些废话了。”陈默粗暴地打断了自己的爷爷。
他正在笨手笨脚的剥毛豆,老是失手把剥好的豌豆一起掉进垃圾桶。还不耐烦地对爷爷喊道:“老头子做你的饭。”
陈老爷子和顾临奚都没理他。
“是摩天乐园吧?“顾临奚说:“看背景那摩天轮看得出来。小时候我外公也带我去过。”
陈老爷子用围裙擦着手,点头说:“原来你也是本地人——现在好玩的地方多,但那会摩天乐园还是海市最大的游乐场,说是照国外建的,小孩子去一次得开心好久。当时小默缠了很久,贵也是真的贵啊……”
陈默忍不住插口道:“拜托,是谁喜欢玩啊?那么幼稚!是你一把年纪不好意思自己玩,拉着我当借口吧!”
陈老爷子慢悠悠地笑了笑,好脾气地说:“你年纪小不懂,爷爷只是想和你们一起团团圆圆地热闹一下。”
陈默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这种温情话题都感到难以应对。因此他别过头,嘴巴瘪成了不悦的一条线,不再搭理他们。
老人又和顾临奚围绕着摩天乐园闲扯了几句。
陈默看起来简直要炸了。但是很明显,他虽然一直气鼓鼓地出言不逊,却不会真的强迫自己的爷爷。
“年轻人,怎么称呼你?”老人问。
“林熹。”顾临奚笑着说:“您叫我小林就好。”
陈老爷子却琢磨了一会:“霜旻初毕雨,日气上熹微……是那个’熹’字?”
顾临奚没有接话。
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老人家的言谈举止和陈家其他人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比起社会底层卖苦力的人群,更像顾临奚在大学里接触过的那群退休了还带着老花镜颤巍巍写文章的老教授。
再看老人床底下厚厚堆的一沓有关宋代历史的书就大概知道了点原委。
但这种事情其实没什么好问的。
谁还没有年轻壮志满怀时,又有谁无壮士暮年之痛。
曹操那篇《龟虽寿》之所以流传千古除了气势如虹外,更多不也是人们对自己终将面临终点的恐惧和祈愿。
问出来,无非是知道一个人青年时可能学富五车,选了自己热爱却不赚钱的专业,但靠着祖辈日子原本还不愁吃喝,直到生了个不学无术的儿子。
见顾临奚不说话,陈老爷子可能觉得他没听懂,就绕开了这个话题,就着老海市多说了几句。
聊着聊着,他们说到了照相。
陈老爷子说当时应该多拍点照片,那时候很多老洋房现在都拆了,没拍下来留念挺可惜的。
顾临奚随口说:“是啊,不过重要的家庭照片在就够了。这张照片是您儿子拍的吗?”
“不是啊,路人拍的。你看看,拍得太急了,小默他妈眼睛都闭着。”老爷子像是很久没和人能聊上几句了,又闲扯了几句才回去继续炒菜。
看来,死者陈大强对于家庭生活的参与度极低。一个没什么正经事的无业游民,却连儿子生日全家出游都不到场。
厨房里还有排骨汤炖着。陈老爷子招呼顾临奚和孙子先吃饭。自己拖了张椅子坐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能一边看着火一边休息会。
老人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这狭小的房子里盘桓,最后落在了桌子上方的遗照上。
“他小时候其实不是这样的。”陈老爷子忽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提及儿子的死。如果看之前的反应,恐怕知道的是死了个儿子,不知道的以为死了个不认识的流浪猫狗。
这是一个很好的话头,主动问下去一定能得到很多信息。
但是顾临奚没有开口,他的视线静静垂落在手边鲜红欲滴的苹果上。
这狭小的房子只剩下老人缓慢粗重的喘息声和炉子上火苗的声响。
陈默忽然重重地踢了下椅子,然后把自己关进了厕所里。
老人没管他,出神地看着火苗,自己开口了:“他小时候和小默很像,也是黑胖黑胖的。读书不好。我教他那些东西都看不进去。”
“但是我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自己小时候不也没有按照爹妈的意思选个能赚钱的工作吗?他身体好,是个男娃娃,怎么着出去卖力气也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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