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自闲依旧在重明雅榭,可栾青词瞧见他的时候却不由怔住。
原本翩翩佳公子鬓发已经染霜色,眼尾添细纹,烹茶的手不再白皙如少年,一夜之间,他仿佛已走过了许多岁月。
栾青词不知是因与蛮山一战,还是因为师尊融魂。
“妘阁主你……”
栾青词尚未说完,便被妘自闲轻笑打断,“岁月不饶人啊,青鸾君,我可活了有五百年了,早该如此,早该如此。”
他自己倒是释然,笑得洒脱。
对视须臾,栾青词便不再吭声了。
听闻玉奚生道谢和辞行后,妘自闲慢悠悠地说:“是该回去了,不过怀素仙尊暂留片刻吧,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
特意点了名,玉奚生偏头瞧了一眼身后的小徒儿,栾青词便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坐吧。”妘自闲将煮好的茶盛入盏中。
玉奚生便端庄落座,举止都与前几日大不相同,不复潇洒随行,一举一动都昭显礼数。
“这会儿倒是与白长蔚那家伙说得模样有几分相似了。”妘自闲慢声笑说,“你生在当世,也是命数,我今日留你,是你师尊百年前曾交代我,要我替他问你一句。”
玉奚生颔首,“阁主请说。”
妘自闲渐渐收敛了笑,足足沉默了半晌后,才用平缓且郑重的语气问:“倘若一战必死,安敢往矣?”
玉奚生微怔。
两百多年前,他年少入世,便觉世人皆以假面示人,所谓规矩恍若无物,强者欺凌弱者,同族相残,父不父,子不子,人不人。
为善者以身成全大义,而作恶者纵享声色,所谓天理循环不过笑谈。
他是局外人,不与人相交,只瞧着年复一年,后人从未自前人身上学到什么,他们永远如此。
直到有一日,名震四方的长蔚剑仙与他相遇。
他跟着一对夫妻许久,瞧他们相识相知,互许终身,孕育子嗣,而后男子杀妻灭子——只因知晓了妻子是一雀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玉奚生没插手,可有人插手了,那人途径而已,一剑斩了杀妻灭子之人。
玉奚生一眼便看穿那白衣负剑的青年并非人族,更不明白白长蔚为何要插手人间事,而白长蔚也注意到了他。
“为何?”他问。
谁杀了谁,谁辜负了谁,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那白衣剑仙笑道:“自然是为我心中之道。”
“何为道?”他问。
白衣剑仙也笑答:“各人自有各人的道,我的道便是有法治世,盛世清平。”
他是那遖峯柄治世的剑。
他叫白长蔚。
后来玉奚生知道,长蔚剑仙是有宿敌的,那早已隐匿百年的邪宗长生天。
白长蔚诛杀血煞殿主绯夜,又遭崖摩殿主重创,险些身死道消,玉奚生匆忙将他带走,终于问出埋藏心中许久的疑惑。
“世人不知你,你的为何而战?”
白长蔚的回答一如既往:“为道。”
为他心中之道,盛世清平。
玉奚生却摇头道,“世人劣性难除,即便没有长生天,世人自己也会同类相食,你所求之道全无可能。”
白长蔚却笑:“世间恩怨难说,但我所求之道论个是非对错,恶人当死,你所见凡人作恶,妖族为祸,便习以为常,便不求对错了吗?”
玉奚生想了想,轻轻摇头,“恶人当杀,那杀恶人者当如何?”
不都是杀人?
白长蔚笑说:“我以道求法,诛杀恶徒,便是行善。世间有规矩,苍生方长久。”
那剑仙白衣染血,笑得坦然。
“倘若一战必死呢?”他问。
白长蔚脱口而出:“悍不畏死。”
他像是早已知晓自己的结局,随时准备死在自己的道上,无畏且坚定。
后来他跟着白长蔚在世间转了许久,不知不觉间竟然被教化,他认可了白长蔚所行之道,一步一步,与他走上了同一条路,拜师那日。白长蔚问及了他的来处与姓名。
他便答:“不知,无名。”
“此处为奚山,你今拜师,便是入道,过去种种不必深究。”白长蔚说,“有玉自奚山生,你名,玉奚生。”
有玉自奚山生,冰魂素魄怀素君,由此而来。
从长蔚剑仙的弟子,到三重雪宫掌权人,玉奚生一直走在那条他也早已认定的道上,并未为此——
“悍不畏死。”
玉奚生轻轻答话。
妘自闲怔怔良久,目光空泛而遥远,像是在透着玉奚生,寻找着其他的什么人。
“好。”妘自闲轻声说,“遇见你之前,他曾来过天机阁,大巫山神的后裔,我很早就知道他……天机阁从不入世,可他来了,他说服了我,与他联手对付正蛰伏的长生天。后来我知他收徒,与他游历世间,四方行走。再后来,百年前,他来寻我。”
百年前,白长蔚莫名失踪的节点。
即便是恢复记忆的玉奚生也不知师尊去向,甚至曾追问过天机阁,到底还是无疾而终。
妘自闲的视线渐渐收回,他瞧着玉奚生,说:“他说神战因凤族而起,因凤族而终。”
神与魔族之战,自碧姯公主之死而起。
而玉奚生遽然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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