垚英慢慢体会到了姜真的用意,但并不理解姜真的做法。
“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垚英小心翼翼地问道:“言拙仙君对你挺照顾的呀……”
为什么要故意让封离以为她和言拙仙君有私交,调走言拙仙君呢?
新来的那两个宫人,长相一般就算了,对姜真更是一点都不尊重,插科打诨,就差在天命阁门口推牌九了。
“调走了才好啊。”
姜真没事不是浇仙草就是剪树枝,这些天又发明出了新爱好,就是写话本子,此时正在埋头苦写,抽空回答垚英的话:“他这样公正,我怎么逃跑呢?”
她拿糕点借题发挥,最终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拿凤凰一族给封离找麻烦,而是除掉身边这个最大的麻烦。
她知道封离是个多么疑神疑鬼的人。
她知道言拙对她心有愧疚,又是个脑子少根弦的老好人,一定会帮她伸张做主,哪怕自己会受罚……姜真利用了这个好人,是她卑鄙。
谁让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呢,如果她有封离这样的力量,唐姝那样的母族,大可以把封离撕了,把仙界闹翻,大摇大摆地走回去。
可她是个凡人,那就让让她吧。
“啥?”垚英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在姜真身边几日,比她几百年受过的惊吓都多。
“嘘。”姜真的笔顿了顿,眼睛眯起来,睫毛翘翘的,像只狐狸:“有客人呢。”
垚英打开门,面对上一张温文尔雅的脸。
言拙的面容在晨间的雾气里显得有些朦胧,平静的目光中却含着深邃的情绪。
“下官来与夫人道别。”
言拙的视线平平直直的,没有看向里面的姜真,而是规规矩矩地垂下来:“是下官未能尽责,有愧于夫人。”
屋里久久得不到回应,言拙目光晃了晃,看见姜真放在书桌上的那只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手指纤细白皙,正执一支笔,在认真写着什么。
言拙重新垂下目光:“叨扰夫人了。”
姜真还在写她那些话本,上面涂涂改改,空气中的停顿已经到了垚英都开始尴尬的程度,姜真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笔:“仙君做的这么好,从未失职,有什么愧对于我的?”
言拙目光晃了晃——女子沉静淡然,青丝披散,和他那日见到的……有些相似。
但已经是截然不同的神情。
他唯一一次失职,就是在帝君与天后大婚那日,将姜真放了出去。
或许只是不忍,又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明明帝君吩咐他那日一定要守好天命阁,不得移开半步。
可那日,是他守卫天命阁以来,姜真第一次与他主动搭话。
姜真隔着窗子,问他:“少见仙界这么热闹,是有什么事吗?”
言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子神色平静,好似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丝毫不清楚今日是她爱人的大婚之日,而大婚的另一个主角,是她曾经的姐妹。
他守卫天命阁已经很久了,仙人五感通达,没人比他更清楚她对封离的感情。
他看着姜真日复一日地在天命阁里浇花浇草,安静地等着封离处理完工务,轻声细语地宽慰封离的烦躁。
那时封离还没有太约束着她,但她也基本上不会离开天命阁,仙界没有她一个凡人女子的容身之地,她去哪都是异类。
可她从不对封离说自己的苦闷,像水一样将那些烦恼都容纳。
言拙不理解,封离帝君为什么要娶唐姝,一个凤凰族,有那么重要吗?
即使少了凤凰族的支持,也不会损害仙界什么,更不会对封离的地位造成什么威胁。
而姜真不同,姜真陪了帝君这么久,帝君也千辛万苦地把姜真从凡间带上来,却不愿意给她一个名分。
他心中泛起些难言的感觉。
于是那天,言拙破天荒地开口:“是大婚。”
姜真盯了他许久,才重新看向窗外。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以姜真那颗七窍玲珑的心肠,应当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心里突然发出些阴暗龌龊的回响,注视着姜真的表情,她知道她的爱人另娶他人后,会愤怒吗?会失望吗?
言拙自己都很难分清,他说那一句,到底是不是想让姜真对帝君失望。
她会对帝君失望,然后呢?
姜真看着他:“我能去看看吗?”
那日的他像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居然在她的目光下,缓缓点了点头。
无论是谁,也无法在姜真这样温柔的目光下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言拙脱下自己的法披,让姜真盖在头上,隔绝凡人的气息,也免得有其他无聊的神仙用神识探查。
但这样姜真视线多少会有阻碍。
言拙抿了抿唇,声音晦涩地说道:“夫人,路有些不好走,您牵着我的袖子。”
姜真没说话,手从法披下伸出,只牵了他袖边的丁点小角。
到了庆典现场,神仙众多,没人会在意她,姜真便偷偷掀开一点,去看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言拙守规矩地退后她一步,看着她的背影。
天后身上的婚服,集三界之力所制,羽为凤凰,丝为天蛛,鲛人所织,在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凡人直视久了,怕是会目眩神迷。
姜真看了许久,才慢慢转过头来,唇边挂着微笑,仿佛在赞叹什么:“真美啊。”
“我还没穿过婚服呢。”
她的声音有些遗憾:“应该挺重的。”
言拙心下有些奇怪,她和封离帝君在凡间难道没有成过婚吗?仙界都传言,她在人间的时候就知道帝君天生不凡,想用婚事绑住帝君。
但这不是他能过问的事情。
“多谢仙君带我来这里。”姜真说道:“接下来,便不用守着我了,可以吗?”
她面容平淡,言拙却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的语气,他迟疑:“夫人还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陪夫人一起,保护夫人是下官的责任。”
姜真的目光动了动,突然抬起头看进他眼睛里:“仙君,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能否当做没看见过我,放我去瑶池?”
良久的沉默过后,言拙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指尖莫名开始发冷起来——她想走了。
在仙界这些年,她被尊君视若无物,被仙界众人讥讽,都从未说过离开,因为她喜欢封离,这是无庸赘述的事实。
但现在,她要走了。
姜真的眼睛闯进他眼睛里,把他冰结的脉络撞得七零八碎,言拙罕见地,什么也想不到了。
姜真语气诚恳:“仙君只要告诉封离,是我用药迷晕了你,自己逃出来就行,封离不会怀疑的,只要是我干的,多离谱的事情他都相信——仙君知道我的身份,若仙君肯行方便,我回了凡间,天灵地宝,仙君想要什么都行。”
言拙很清楚,凡人离开仙界,便不可能再回来了。
凡人寿数如此短暂,姜真又没有任何修仙的天赋,没了仙界灵气的滋养,沧海桑田,难道就让她这样回去化成一抔黄土?
言拙不安的瞳孔慢慢平定,他晦涩地开口:“我并不求任何天灵地宝。”
姜真了然,眼睛一点点黯淡下来。
言拙抓住她的手腕,开口的声音像是另一个自己,唇边发紧:“夫人,该回天命阁了。”
第6章 金灯
“好了!”
姜真放下笔,心满意足地把手里的册子拎起来,看到垚英还在门口发呆,随口问道:“怎么?”
垚英回过神,表情皱成一团:“就,让言拙仙君这么走了?他表情看上去不太对啊。”
言拙看姜真的表情,分明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姜真像块木头,根本体会不到半点。
“他不是来道别的吗?”姜真笑了笑:“道别完了可不就该走了。”
“可是……可是……”
垚英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反正就是很奇怪,但姜真也不给她再思考的时间,直接就把那本埋头苦写的册子拍在了垚英面前。
姜真提着册子的边角,缓缓展开——
这册子原本是言拙送来的话本子,姜真在里面夹了些花草纸,圈圈点点,重新改写了一遍。
里面夹的纸张,是好纸,字,也是好字,姜真写得一手行云流水般的豪放草书,和她的外貌属实不搭配。
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半个文盲的垚英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看清楚。
“陈家小姐……见夫君妥协纳妾,委屈不止,谁料她那婆婆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迫害陈家小姐,要逼迫她与夫君和离。”
垚英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有些迷惑,这不是姜真刚刚看的话本子里的情节吗,她又重新誊抄一遍干什么?
……接下来的情节,应当就是陈家小姐不堪受辱,自请合离,发誓与夫君再不相见,随后跳河自尽,结局是夫君陷入痛苦之中,而恶婆婆也悔不当初。
垚英继续读下去:“陈家小姐说:我可以自请下堂……什么?但这都是因为我不忍心母亲为难……什么?!其实我真正倾慕的人……什么……是你的娘!你我和离,我才能光明正大地追求我喜欢的人。操,这什么东西?”
垚英脸上的表情一寸一寸裂开。
姜真属实不是才女的料,写出来的东西直白又简单,但不提这文笔,光是这剧情就已经足够炸裂。
“精彩吗?”姜真浑然不觉,一手提起笔,一手拿着册子,在原来的话本子上津津有味地勾画:“我给这话本子改了改,这里面的夫君三妻四妾,婆婆恶毒狠辣,光是和离有什么意思,拿自己的死又能惩罚得了谁?这样才能恶心人啊。”
垚英将自己代入婆婆的角色,横竖看不对眼的儿媳妇,被她磋磨了十几年之后,突然开始发癫说爱上自己了,和儿子和离只是因为爱她。
……不行,光是想想她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都说以文载道,姜真写出这种东西,不会真的疯了吧。
姜真问她:“你觉得精彩吗?”
垚英咬咬唇,勉勉强强地附和,每一句都是违心之言:“太……太精彩了,姑娘真是文思敏捷,下笔如神。”
“我上天下地,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精彩的剧情。”
这句是真的。
“那就好。”姜真言笑晏晏地将本册合起来:“希望其他人也能喜欢呢。”
其他人?她还要给谁看?垚英顿感大难临头,这东西要给封离帝君看到了可要出大事。
来到天命阁时间虽然不长,垚英已经体会到了在姜真的事情上,封离永远敏感得就像一个伺机而动的野兽。
姜真舒眉展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好阿英,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要拜瑶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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