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送去荒海的不是质子,是可以与他联姻的公主,这一场联姻能换给他难以估量的信仰之力,君上之位他势在必得,荒海其他诸位皇子必然会有所行动。”
濯缨在他面前站定,眉目如远山淡然,口中却轻描淡写带出血雨腥风:
“他的兄弟会前赴后继的杀他,而沉邺也不会再忍耐,兄弟阋墙,血流成河,荒海很快就会变天了。”
停云愕然睁大了眼。
她远在上清天宫为质,被人重重看管,怎么会对荒海正在发生的事如此清楚?
谢策玄也有点意外地看着濯缨。
他本以为濯缨对那个什么荒海少君的感情非同寻常,否则当年也不会那么挖空心思地助他上位,还拿他和封离神君做了荒海少君的垫脚石。
可现在听她再提起荒海少君,虽然有种她在时刻关心对方的感觉,但这种关心不带半点温情,有的只是平静水面下泄露出的几分淡淡杀意。
她跟她师兄翻脸了?
因为没有救她去荒海这件事?
谢策玄松开了手里呆若木鸡的停云,随手丢在了地上,之前那股烦躁不耐的气息肉眼可见的消退了几分。
好像莫名其妙的气顺了。
濯缨微微蹙起眉头:“怎么放了?”
伏曜按了按额角:“别跟着谢策玄一起发疯,他是须弥仙境长生帝君之子,杀了他,你是打算让上清天宫跟须弥开战吗?”
濯缨神色有些遗憾。
“我说了,我有办法替你们善后。”
听濯缨这么说,谢策玄脚下的玄色战靴踢了踢地上的狼狈仙君。
他的语调好似带着点同情,但唇畔笑意却恶劣:
“你怎么得罪这朵黑心莲了?”
濯缨:?
停云也很崩溃:“我没有啊!我怎么会得罪她,濯缨妹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算你哪门子妹妹?听了恶心。”
伏曜打断他,调转话题:
“当务之急是他妹妹下凡历劫的事,谢策玄,到底怎么回事?”
谢策玄慢悠悠答:“还能怎么回事,我们来晚了一步,这小子已经偷偷潜入司命府的命格书楼,在他妹妹的空白命格上写了几行大字——”
名门望族,金玉良缘,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这可真是将一个凡女一生能拥有的好事,都堆到了这位神女的面前了。
伏曜听完这十六字批语,气得当场就拔剑架在了停云的脖颈上。
“改回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立刻把她的命格改回去!”
“摇光城一千多名百姓因你妹妹渎职而被活活冻死,其中多少年迈老者,多少孩童稚子,最小的不过几个月的婴孩,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世界,就被埋在这场大雪里,你怎敢让你这个愚蠢恶毒的妹妹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寒气逼人的利刃紧贴着他的喉管,停云咽了一口口水,但反而没有方才面对谢策玄时的慌乱,他定定望着伏曜,一张白净的脸甚至笑了笑:
“命格一旦书写,就无法再改。”
伏曜:“除了司命以外的人动司命笔擅写命格,你就不怕天雷劈死你吗!”
“天雷劈我,自会有须弥仙境的长辈替我想办法挡,因为我是祖神后裔,是长生帝君之子,方才上清太子说我怎么敢,我为何不敢?”
停云看上去一副温良敦厚的少年模样,笑起来更是纯良无害,只是这无辜嘴脸中,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淡漠。
“别说死一千人,就算死一万人,十万人,百万人,又能怎样?”
“这世上,本就是高低贵贱分明,有人命轻,生死都在旁人一念之间,有人命重,生有万千宠爱,死也能让天下陪葬,世事就是如此不公,你要让我妹妹一个堂堂神女为这一千多人赎罪?别开玩笑了。”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好像这本就是天地运行的正理。
伏曜被他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握着剑柄的手背有青筋暴起,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一剑看下去,让他看看自己的命有多轻。
但一只细白修长的手却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她的手指力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她身上那股沉静如水的气质却令伏曜鬼使神差的定在了原地。
“他说得没错,世事就是不公。”
停云意外地眨眨眼。
他展颜一笑,映在他眼中的少女仿佛又重新变回了昆仑山里纯洁美好的模样。
下一刻,他便听到她用淡然清冷的嗓音徐徐道:
“所以,你记得转告沉邺,若有一日他死于我手,也莫要问原因,莫要有任何怨怼,因为——这世道不公,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机缘。”
天大的……机缘?
濯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她什么也没说,但这个笑容已足够让停云产生许多不好的联想。
他作为旁观者,太清楚沉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眼前的少女虽只有十八岁,但她的心机谋算却越超同龄人。
当初他认识沉邺时,纵然知道他修为绝世,也有无数人愿意为他卖命,但在他诸多根基深厚的兄弟里面,他连一成胜算都没有。
而在他和赤水濯缨相识后,他亲眼见识到了赤水濯缨的心机计谋,亲眼看着沉邺如何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到万众瞩目的荒海少君。
她能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而今她胸有成竹地说要与沉邺为敌,那么她就一定会倾尽全力做到。
那么,他身为沉邺在仙界的盟友,会不会她想要除掉的沉邺羽翼之一呢?
“你……你想做什么?”
停云有些紧张地盯着濯缨。
“濯缨妹妹,方才我说的那些凡人,绝不包括你在内,你和他们怎么能一样?你仙姿玉质,聪颖绝伦,应该被人视若珍宝地捧在手心上才对……是不是上清天宫待你不好,你才会对沉邺有怨?你放心,我明日便去荒海同沉邺商量,一定想办法救你……”
“上清天宫待人一向不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莫要在此处造谣。”
伏曜不悦反驳。
停云没有理会他,仍伸着脖子朝濯缨问:
“你想对沉邺做什么?荒海仙族刚刚协助上清天宫讨伐了人间界,两方关系融洽,你若想挑拨离间,应该是没什么用的。”
濯缨仍只是笑,她居高临下地瞧着停云,那乌黑的眼珠幽深得看不见底。
“你似乎挺疼爱你的妹妹?”
停云惊得浑身一震。
“真好啊,我从小也想有一个疼爱我的兄长呢,只可惜,我是长女,而我师兄也只想做君上,并不想我做我的兄长。”
濯缨掩唇低低咳了两声,又弯了弯唇角。
“你妹妹的确很叫人羡慕。”
说完,濯缨没再去看停云不知联想到什么而变得惊恐不安的表情,她转头对谢策玄和伏曜道:
“既然不打算杀他,那你们两人谁有空替我带个路?我还要去司禄府入仙籍呢。”
伏曜:……你还真是初心不改。
司命府里迟迟未有人出来,胆小怕事的司命应该早就通知了督察府,再待下去恐怕也麻烦。
谢策玄和伏曜二人便决定都去司禄府暂避一下风头。
走得远了些,伏曜才问:
“你打算怎么做?”
濯缨偏头看他:“做什么?”
“你刚才的意思不是要对须弥神女下手吗?”
“哦,那个呀。”
濯缨神色淡淡地答:
“吓唬他的,我没时间去做这种对我自己没好处的事。”
停云此人,看起来纯良天真,实际上也有自己的小聪明,否则前世也不会在察觉沉邺势力逐渐不可控制后,提出求娶她来牵制沉邺。
但他的小聪明还不够聪明。
所以,濯缨知道,只要她这么说,停云一定会想尽办法查出她所说的机缘,一旦发现查不出来,就会更寝食不安辗转反侧,仿佛头上悬了一把不知何时会掉下来的利剑。
足够让他受好一阵子的煎熬了。
至于他会不会把这些话复述给沉邺?
濯缨觉得,质子离宫那天沉邺选择不出面,就已经是一种他单方面挑起的决裂了。
他不可能自己不仁,还要求她不离不弃吧?
“我就知道,”伏曜痛苦地闭上眼,“我居然会相信你会被他那些话激怒,从而开始想办法对付须弥仙境,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伏曜把给濯缨带路的工作交给谢策玄,打算回去看看督察府要如何处理停云擅动司命笔之事。
通向司禄府的甬道上只剩濯缨和谢策玄两人。
“——你知道,修建宫观与仙箓有什么关系吗?封离神君只说算算时间,我在下界的宫观已经修好了,叫我来入仙箓。”
谢策玄闻言看她一眼:
“我还以为你现在应该满脑子都是你和你师兄的爱恨情仇。”
“你对我好像有一些误解,”濯缨平视前方,“我跟他,爱恨情仇这四个字,只有一个字是对的。”
仇。
不死不休的仇。
谢策玄看着她冷淡如冰湖的眉眼,挪开视线。
“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我又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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