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柴氏自己是不是薛妩的女儿。
柴氏眼神变了变,闭口不答,裴玉知道了答案。
裴玉道:“我怕她暴露我的身份,所以我就杀了乳娘灭口。”
陆如琢却道:“不是。”
“不是什么?”
“你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
裴玉面色一白。
陆如琢看着她的眼睛,洞若观火道:“你是罪臣之后,我救下你,是欺君大罪。一旦东窗事发,我人头落地。所以,你杀人灭口不是担心暴露身份,而是怕被人发现我的欺君之罪。”
裴玉攥紧了手。
“裴玉,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心怀大义,绝不会为了自己手里染上无辜之人的血。除非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让你不得不这样做。”
裴玉垂下眼帘,低声道:“可她是你信任的人。”
“但不是你信任的人,不是吗?”陆如琢温柔道。
“姑姑。”裴玉抬起眼睛,嗫嚅半晌,道,“杀害乳娘的事让我一个人背就好,你没有必要……”
陆如琢忽然大笑出声。
裴玉被她笑得一怔。
笑声持续很久,陆如琢方停下来,目光陌生冰冷得让裴玉想起小时候一幅画面。
她不记得那日是为什么,一反常态吵着闹着要见陆如琢,婢女怎么哄都哄不好,只好去请住在同一条街的钟立春。
钟立春牵着裴玉去找陆如琢。
钟立春缺心眼,直接领着裴玉进了阴暗潮湿的诏狱,陆如琢彼时正在审犯人。
人犯被铁链吊起来血肉模糊,裴玉从小就见到死人,倒不十分畏惧,冲着那道朱红背影喊了声“姑姑”。
陆如琢回过身,半张脸上染满了鲜血。
透过血色后的冰冷眼神望过来,简直像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小裴玉不禁后退了两步。
陆如琢将刑具交给一旁的手下,随意抹了把滴血的脸,责令钟立春将她带出去,并罚立春杖二十,不得擅入。
裴玉很少去诏狱,往后也再没见过刑讯中的陆如琢。
以至于她再次见到这样的目光竟然有些陌生。
陆如琢伸出修长如玉的双手,不辨情绪道:“你可知我这双手上,有多少条人命?”
裴玉不清楚,只道:“很多。”
“你可知都是些什么人?”不等裴玉接话,陆如琢自顾自答道,“我杀过无数贪官污吏,也沾过忠良无辜的血。我是陛下手里的刀,陛下让我杀谁我就杀谁,不管对方是忠是奸,妻儿是否无辜,凡犯陛下者,死。”
她的青云路,是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垒起来的。
陆如琢薄情地笑起来,道:“我既已背了这么多条人命,又怎会在乎柴氏一条?今时今日,换做是我,只会比你做得更狠更绝!”
“可是……”裴玉垂下眼,轻声道,“刀就没有感情吗?刀也会痛。”
陆如琢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起来,化为沉默。
良久,她才低低地道:“你就是我的感情。”
所以,你在我心里比所有人加起来都重要,正如你视我一样。
裴玉重新抬起头,鼓起勇气直视她,道:“但我不想成为你的把柄。”
陆如琢“嗯?”了声,坐正身子。
“你身为女子,在朝堂已是不易,能拥有如今的权势更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不想因为我,你的封侯路功亏一篑。”
“还有呢?”
裴玉想说这些话很久了。
“中军都督府的喻同知一直想拉你下马,自己当都督。兵部的陈侍郎,鹰扬卫的卫指挥使……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你的政敌,吏部的罗尚书,工部、户部、刑部,这些年你得罪的人,还有御史台的御史们,无须天下人,京城就会让你尸骨无存。”
“陛下会保我。”
“陛下是会保你,那新帝呢?!自古手握兵权之人,哪一个不是功高震主、身首异处?!她保你?只怕等朝局稳定,她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以平众怒!”
陆如琢反而轻轻地笑起来。
“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在乎我,对我在朝中的处境一清二楚。”
“陆如琢!”
陆如琢好脾气地应了一声,支着下巴柔声道:“我喜欢你唤我的名字。”
“陆如琢,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裴玉眼眶微红道,“你会死,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所以,你还是不愿和我在一起?”
裴玉说了那么多,结果她只关心这个,裴玉伤心悲愤之余,竟溢出不合时宜的甜。
她道:“我愿意,可我不愿害了你。”
陆如琢依旧撑着下巴,口吻波澜不惊道:“哦,那你是以为,没有你的事,他们便不会攻讦我?欲杀我而后快吗?”
“至少……”
“至少能少一条罪名。”陆如琢接过她的话,哂道,“一百条罪,和一百零一条有什么不同?难道少死一次我便不会死么?”
“……”
裴玉张了张嘴,半晌才想到一句反驳她的话,低声道:“如果没有我,你不会那么快走到那一步。”她的存在就仿佛一把陆如琢亲自递到敌人手里的刀。
“如果没有你,我未必能走到今日。”
或许在日复一日的杀戮中,她早就支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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