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行晚宴的巴黎市政厅是一座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自从十六世纪建成起,它成为了许多伟大历史事件的舞台,直到1871年的巴黎公社将它付之一炬,只剩下一座石头的外壳。第三共和国建立之后,市政厅按照原样进行了重建,直到1882年,重建工作才宣告完成。
此刻,吕西安正坐在餐桌边,用半边身子靠在桌子上,装出一副正在仔细聆听布朗热将军演讲的样子,而他实际上则是在打量这座宴会厅的陈设,这间大厅颇有名气,1794年“热月政变”时,罗伯斯庇尔正是在这间大厅里被人一枪打碎了下巴,他第二天上断头台的时候还缠着绷带呢。整个宴会厅的墙壁上都铺着上好的橡木壁板,搭配上石砌的华丽壁炉和头顶的枝形吊灯,试图营造出一种永恒不变的权威气氛,但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呢?无数人在这间大厅里来来去去,他们曾经在政坛上呼风唤雨,如今却都化为了尘埃,就连这座大厅本身,也不过是它全盛时期的一个复制品罢了。
台上的将军正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他对于”巴黎人民的敬意“,吕西安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自己的困意。布朗热将军的演讲的确富有煽动性,但听了不下上百遍之后,他已经可以把将军的那些话倒背如流了。他想到之前在报纸上读到,美国的那位著名的发明家爱迪生发明了一种叫做“留声机”的机器,可以把人的声音录下来,等到需要的时候再播放,或许布朗热将军也应当买一台“留声机”,这样他也就用不着每天在不同的场合重复十几遍同样的话了。
“我向光荣的巴黎人民致意!”布朗热将军像一只正在跳求偶舞的猩猩一样,夸张地展开双臂,好像要把几百万巴黎市民拥入怀中,或许等到选举之后接着再把他们活活掐死,“巴黎人民有着反抗暴政的光荣传统,1789年,1830年,1848年和1870年的巴黎人,都怀着无上的勇气,打响了反抗暴政的第一枪。”
“但我们不应当忘记的是,巴黎人民同样是明智的人民,在每一次革命结束之后,无政府主义的幽灵就会徘徊在我们的国家上空,它就像引诱浮士德博士的魔鬼,用一些诸如‘人人平等’,‘消灭阶级’之类的口号,试图引诱我们这个天性浪漫的民族走入混乱的深渊。但明智的巴黎人民从没有上当,相反,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拥抱了秩序。巴黎人民反抗旧秩序,是为了建立一个更好的秩序,这一点我希望那些左派的野心家们绝不要忘记!”
他在空中用力地甩了甩手,好像要把他口中那些“野心家”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那些隐藏在国民议会和政府当中的德国代理人们一直试图欺骗巴黎人民,他们的阴谋绝不能得逞,也绝不会得逞!我向巴黎人民呼吁,请务必在第六区的补缺选举当天出门投票,你们的选票将成为拯救法兰西民族的子弹,让我们一起把德国间谍从首都驱除出去!”
他向台下的观众鞠躬,后排的闪光灯疯狂闪烁起来,记者们低下头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地写着,要把将军的精彩演讲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刊登在明早的报纸上。
“真是精彩的演讲。”坐在旁边的男人朝吕西安靠过来,低声说道,他的脑袋像是一个明亮的灯泡,寸草不生的头顶是一片什么也长不出来的盐碱地。此人是第六区的一位建筑承包商,名字叫做蒙蒂约或是蒙蒂翁,他记不得了,但重要的是,此人给布朗热将军的竞选捐了几十万法郎,因此吕西安不得不用一顿晚餐的时间来陪他,听他讲改造巴黎那些历史悠久的下水道有多么不容易——此人盯上了第六区的下水道改造工程,这类工程通常都利润丰厚,按照时兴的话说,就是“从粪水里捞出金砂来”,他给布朗热将军捐款,自然也是期待能够在这件事上得到将军的帮助。
“我一直试图向政府说明,改造巴黎的这些旧的市政设施是多么的不容易,”建筑承包商苦着脸向吕西安抱怨道,“这些下水道啊,排水渠之类的东西,很多都是几百年前的产物,重修起来麻烦极了,更不用说那一带的土质……您知道,那里的土质是粘土,粘土开掘起来是最麻烦的。”
我当然不知道,你这个白痴,吕西安心想,若是这工程这么麻烦,那么你不投标不就完了?“我想等布朗热将军竞选成功以后,他一定会考虑到您的难处的。”他朝着那个承包商挤出一个微笑,同时不住向四周张望着,试图找到一个从这里逃离的机会,因此当他看到夏尔·杜布瓦朝他这一桌走来的时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这是夏尔·杜布瓦先生,《今日法兰西报》的著名记者。”吕西安一边和夏尔握手,一边把他介绍给建筑承包商,“您或许认识他?不认识?那您一定看过他的文章吧。”
建筑承包商点了点头,他看着像是个没进化完全的类人猿,竟然还认识字,真是令人惊讶。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吕西安不等承包商反应过来,就把椅子朝后一推,“请您原谅,我得和杜布瓦先生谈谈,不过我不会忘记您的事情的,或许我们还能找个机会让您和将军谈谈……在不太遥远的将来吧。”
“您这是在逃命啊。”当他们走出宴会厅时,夏尔笑着说道。
“如果让我再在那家伙身边呆上半个小时,我或许会拿叉子捅死我自己。”吕西安冷笑了一声,“您来的真是及时,就像滑铁卢的布吕歇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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