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已经列队等赏,此时也免不了伸头去看箱中情形。
无人注意到车夫从袖中取出尖刀,站到士兵身后,毫不留情抹向士兵脖颈,顷刻之间,血一股股浸入泥中,想必来年春,这草厅之中必是满厅春色,万贯铜钱都因此黯然失色。
赵世恒从不知道,死亡可以如此的无声无息。
他鼻尖萦绕着恶臭,这气味从他的七窍钻入身体,融入骨血,烙进灵魂,终其一生,难赎其罪。
从两年前天子的谋杀失败开始,莫千澜便得知今上有意让莫聆风进京,由他赵世恒出谋划策,以一条血路,将莫家送上复兴的开端。
他扭头看了一眼莫千澜。
气味同样随风附着于莫千澜冠上、发上、衣上,莫千澜不住伸手去揉额头,又用力捏紧山根,因为头疼的很,无暇去顾忌心中感受。
车夫们干净利落杀人,又去剥尸体身上的布甲,对布甲上的鲜血毫不在意,一人攥了一件往身上比划大小,又你来我往的交换。
这群屠夫各个都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地上躺着的尸体号称是精兵,实则良莠不齐,高低胖瘦全都有,布甲换来换去,最终还是有那么十来个车夫捉襟见肘,十分可笑。
从莫聆风身边溜出来的小个子倒是穿的很合身,扭头看殷北:“就这么着吧。”
他一开口,就露出两粒尖尖的牙齿。
“行,”殷北用刀鞘把两个互相嘲笑的车夫杵开,笑容可掬地许诺,“回头弄几件新的来。”
他连杵带拍地让这群“精兵”把尸体都给弄出去,等草厅里再次只剩活人,“精兵”们精神抖擞地站了回来,整整齐齐列了队,腰间挎刀,成了名副其实的精兵。
樟木箱子也大张着嘴,显露自己的豪富。
小个子在这群高大的武夫中间,小的和豆子似的,然而并非凡夫,反倒是他们的上峰,立在最前头,以刀撑地,单膝而跪,龇出口中两粒虎牙,喝道:“定远军都头游牧卿参见节度使!”
其他精兵随之跪地,张开嘴,发出洪钟般的声音:“属下参见节度使。”
莫千澜本就头疼,经过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参拜,脑子里更是开了锅,嗡嗡之声不住,但惨白的脸上涌上两团红晕,他两手撑住椅子扶手,激动地站了起来:“好。”
赵世恒立刻起身,扶了他一把。
莫千澜在他的搀扶之下,走向游牧卿,将他搀起来,用力一拍游牧卿肩膀:“定远军,游都头!好!”
莫家据西北十州时,号“抚远军”,莫千澜将其更改为了“定远军”。
这一小股定远军,领莫家军饷,家眷由莫家供养,忠心耿耿,像一根针插入滴水不漏的堡寨,日后为莫聆风开辟一条通天大道。
这便是赵世恒的计,莫千澜的谋——二人终日干干,夕惕若厉,终有觉悟,能够抗衡皇权的,唯有兵权。
从两年前开始豢养私兵,到壮大佳县贼人,到唆使贼人劫掠馆驿,到借兵一百剿匪,再到此兵非彼兵,每一步都按照既定的脚步行动。
就连邬瑾亦在他们的棋盘之上——除了邬瑾,还有谁会正直到冒死送信?
他们为莫聆风铺的是尸山海之路,二人罪孽昭彰,死后将堕泥梨地狱,永不得超生,但莫聆风可以干干净净往前走。
莫千澜弯腰自樟木箱中取出一贯铜钱,亲手交至游牧卿手中:“发赏,每人两百贯!搬酒出来,尽情饮!”
定远军欢呼起来,闹的热火朝天,又有人从地窖里启出来无数坛美酒,架起火堆烤肉吃,游牧卿个子虽小,酒量和饭量都是无人能敌,光凭这两样就能降服住这群武夫。
在草厅吆五喝六之际,莫千澜抱着莫聆风,和赵世恒下了山。
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这一百精兵改头换面,堡寨众人不聋不瞎,自然一眼就能看穿,想要瞒天过海,他们还需创造一个契机。
莫千澜甚至不能随莫聆风回宽州。
堡寨属宽州,借口剿匪,屯兵与此,他这个节度使仍要去与济州知州周旋,莫聆风不再随张供奉进京,他亦要给张供奉一个交代。
还有秋粮。
秋粮他倒是无意霸占,只是还要做戏,说那贼人分作好几股,把秋粮藏了起来,如今士兵们正在四处搜寻剿匪呢。
留在济州善后他倒是毫无异议,只是不舍莫聆风,一路将莫聆风抱到马车旁,他累的腰几乎断掉,放下来后,他又紧紧攥住了莫聆风的手。
赵世恒看他们二人好似铁索连舟似的密不可分,就做恶人行径,将他们兄妹撕开,并且一鼓作气把莫聆风塞进了马车中。
莫聆风虽然恋恋不舍,但很愿意回家,就没有对哥哥做过多的流连,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而莫千澜回到禾山县馆驿,为其他人带去了欢喜与忧愁。
张供奉忧虑。
莫千澜不奉敕诏,拒绝让莫聆风入京,直言自己会奏书陛下请罪,可莫千澜不会有罪,他却要获罪。
天子与莫家已是势如水火,积不相能,然而天子当为尧舜,面子上自然要君臣相扶,吁咈都俞,天子不能迁怒旁人,却还需一人承受其怒火,他便是这个御用出气筒。
另有两人也忧虑不已——济州知州掌济州厢军,济州知府总领各属县,治理一方,二人权柄如此之大,竟然放任牛脊岭匪患猖獗,致使宽州押运的秋粮毁坏,馆驿失火,赶考学子死七十五人,连邬瑾、王景华在内,也只活下来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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