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数语,他却念的后背一片潮湿,口干舌燥,只怕莫聆风一言不合,他便会身首异处。
莫聆风半晌没言语,内外都是一片寂静,只有呼吸声格外急促——也不是莫聆风的,是她身后那些将士,捏着拳头,鼻翼翕动,对敕令不满。
片刻后,莫聆风谢恩起身,嘴角噙着一点冷笑,声音清亮,响彻中帐,亦能传到账外:“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帐内将士,帐外亲兵,识得几个大字,也知晓典故,随着她话音落下,全都杀气腾腾,两眼如火似的喷向廖威。
廖威两股颤颤,不敢附和,只得低声道:“将军私造火药一事,子虚乌有,天下皆知,陛下圣明,不会行‘上楼去梯’之举,定会还将军清白。”
莫聆风冷哼一声:“清白?秦昭王黜白大良造为士卒,赐死于杜邮,赵王迁自毁长城,杀李牧,淮阴侯如此人物,尚且难逃一死,我自问不如前人良多,如今金虏已退,我去京都,皇帝究竟是要还我清白,还是赐我一死?”
她伸手拿过丹诏,放在案上:“只怕是赐我一死!我等为国尽忠,白刃交于前而视死若生,然朝廷明知宽州财税不足以支撑战事,依旧锱铢必较,不放粮饷、兵刃,放任堡寨自生自灭,怎会有还我清白的心胸?”
她扬起声音:“难怪易马场大捷,烈士殒身不恤,将士功盖天下而不赏,原来是震主者身危!”
廖威冷汗直流,战战兢兢。
他垂首,以余光环顾四周,心中忽有所感——士兵之间目光愤然传递,像是水中涟漪,一圈圈荡开。
国朝对宽州置之不理的积怨,浴血杀敌而不赏的失望,都被遗诏激起,迅速化作惊涛骇浪,怒不可遏地拍向皇帝敕令。
这一切不会是莫聆风的心血来潮之举。
莫聆风一定早知会有敕令来此,不甘引颈受戮,一言一行,都是精心算计。
他在有限的时间中想的更深一些——也许莫聆风不臣之心已久,易马场大捷、私造火药,不过是算计中的一环,如此环环相扣,才有今日敕诏一事。
遵诏者死,不遵诏者——反。
想到这里,他才是真正的毛骨悚然,在莫聆风面前汗毛卓竖,脸色青白,燃着炭火香烛的中帐变作深渊巨口,尖牙利齿就悬在他头顶,涎水滴落在他头上,又变成冷汗落下。
若不是莫聆风要演这一场戏,也许他连宣读诏书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话味同嚼蜡:“将军战功,天下闻名,陛下不会惹天下人非议。”
莫聆风似笑非笑:“天下人所非议的是先帝,与当今陛下何干,当真是父慈子孝,家风鼎盛。”
廖威厚着脸皮装聋作哑,同时疲惫不堪。
他一躬到底,干巴巴道:“陛下心思,下官不敢胡乱猜测,只是陛下请将军随下官一同进京。”
莫聆风道:“即刻便走?”
殷南伸手摸向腰间挎刀,小窦见状,果断往前一步,摆出一副杀人不眨眼的嘴脸。
廖威在剑拔弩张中猛地往后退,撞到亲随身上,种韬“嗤”的一笑,把白眼翻到了天灵盖。
“不是即刻,将军可先安置军中事务,一切妥当再走。”
“这样更好,”莫聆风扭头对殷南道:“收拾桌子,款待敕使。”
殷南应声,松开刀柄,走上前来,蹲下身去,两手伸入桌案下方托住,提气起身,连桌子带诏书、香炉一并运开。
廖威看她如此威武,恨不能拔腿就走,拱手道:“请将军见谅,下官头痛身楚,恐是伤了风寒,食难下咽,想先回城去医治。”
他掏出帕子擤鼻涕,在莫聆风点头后,落花流水逃出堡寨,投奔邬瑾。
第388章 前夕
廖威只在邬府住了一夜,翌日便重病不起,连三日都等不得,买一辆马车躺着,由亲随护送回京。
先帝遗诏悄然在宽州流传,街头巷尾,茶楼脚店,都在谈论皇帝卸磨杀驴一事,义愤填膺的为莫聆风惋惜,消息从宽州直至天下,连日小报都是斥责言论。
民意汹涌,已成滔滔之势,却不能撼动朝廷群臣的缄默。
先帝驾崩,新帝继位,遗诏直接从枢密院发出,本来复杂的朝中形势,在瞬间拨云见雾。
莫家与天家上百年恩怨,撕下最后一块遮羞布,他们不会因毫无用处的民意,损坏自己的前程。
十二月初七,第二道诏书送往宽州。
这位敕使并未在宽州停留,宣读诏书后立刻离去,宽州城中气氛有了微妙变化。
京都中一份小报,在宽、济两州悄然流传。
这份小报,以“君臣名定,以死守之,赴汤蹈火,死无辞也”为题,细数莫聆风拥兵自重,藐视天威,不忠当死之罪。
这份小报送上邬瑾案头,邬瑾随手默下一句“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送至石家书坊。
书坊中书佣虽无功名,却也是饱读诗书之辈,立刻以此为题,再添一段孟子所言“君之视臣如硕子,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大作文章。
文人墨客吵做一团,百姓不通书文,只知此事不能妥当处置,恐会有大难临头。
一时间宽州人心浮动,有家大业大者,悄悄收拾包裹,携带家眷出城,投奔济州,远离宽州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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