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听到“济州程知府”几个字,感觉耳熟,很快想起这是自己的爹,快步上前,盯着莫聆风的手——莫聆风撕开信函,取出信,正打开细看。
“风烟已净,麦穗两歧,南水独绝,泠泠有声,唯东水急湍,浪高百尺,游鱼难入。
雁过西城,鸣则成对,鸢飞北口,百叫不绝,叹蠹虫千万,遮天蔽日,药火难驱。”
短短数语,缺头少尾,程廷心慌意乱之中,再添一份茫然无措。
他张了张嘴,刚想开口,莫聆风已经将信放在桌上,起身捂住他的嘴。
邬瑾将擦拭干净的椅子推到程廷身后,莫聆风按着他坐下:“你爹什么都知道,不必你操心。”
程廷闭上嘴,从邬瑾手中接过冷帕子,擦一把额上细汗,使劲一眨眼睛,要将自己满心疑虑从小眼睛里眨出来,脑子疯狂转动。
殷北退出去,等下人上了茶,合上门扇,让殷南守在门口,自己则绕着九思轩巡视,连树顶都不放过。
花厅中安静下来,日影沉沉,莫、邬二人对坐,程廷也坐回原位,捧着一盏热茶,从氤氲白雾之间看一眼莫聆风:“风烟已净,是什么意思?”
“你爹已经稳住济州大局。”
程廷皱眉:“那麦穗两歧是粮草已备?”
莫聆风点头。
程廷大部分时间呆在济州,对济州很熟悉,思量后,又道:“南水是码头,码头几乎由石远和刘博玉霸占,石远也跟你们是一伙的!”
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同时想到东水:“东水——济州东哪里有水?”
邬瑾道:“东水是望州,皇帝屯重兵在望州。”
“望州?”程廷点头,“是了,望州和宽州、济州都接壤,要是皇帝屯兵在这里,别说游鱼,苍蝇也难进去,再有西城是西城门,北口是北城门,以鸣叫为号开城门?”
邬瑾笑道:“是,聪明。”
“蠹虫必是市舶司!”程廷在夸赞中飘飘然,“济州穷困,市舶司把地皮都刮下去两寸,我爹最恨的便是市舶司!”
说罢,他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冷冷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上半身微微前倾,盯着信纸,两只眼睛斜飞出去,带着肃杀之气——她未曾经过任何驯化,就连杀气都是野蛮的,横冲直撞,扫荡前方一切阻碍。
程廷不怕她,伸手一指她:“你——”
再一指邬瑾:“还有你,你们蛇鼠一窝,就瞒着我一个。”
他越说越气:“石远都知道!”
程泰山不在眼前,无处可瞪,于是他目光似箭,射在小黄狗身上:“程泰山,你等着吧,我回去告诉娘。”
莫聆风左手胳膊肘架在桌上,右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歪头看着程廷:“今晚我和邬瑾便带兵去济州,你安心在宽州。”
程廷点头,又想起来一事:“惠然娘家要去济州,我赶紧让他们别折腾。”
他站起来,再次一拍胸脯:“放心,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心里有数。”
他匆匆而走,莫聆风、邬瑾安排离开时宽州府诸多事宜——侯赋中怕死,只需制住侯赋中,宽州庶务便出不了岔子。
酉时,莫聆风携带莫家铜符,与邬瑾一同前往高平寨大演武场祭社。
天在眨眼间暗下去,大演武场火光熊熊,大军齐齐而立。
最前方站着游牧卿、窦兰花、种韬、常龙、殷南,五人勇猛精进,有劈山之威,每人各领一万军。
他们神情肃然,在寒风中难掩心中激荡,两眼发亮。
在军都统制身后,以五百人为一方阵,方阵旁站立一个指挥使,指挥使有壮女子,勇男子,都曾斩杀敌将,精神抖擞,队中稍有异动,便目光如电望过去。
每一百人一个都头,都头站在排头,听到动静时,立刻出列,前去查看。
士兵人随马立,手随刀垂,每五十人便有一个旗头,手握莫家军军旗,左右傔旗两人,护着旗帜。
军容整肃,枪头寒芒点点,连结成片,刀锋锐利,杀气冲天,弓箭重弩齐备。
演武场上方,架着桌案,摆放陶瓮,内有高平寨黄泥,做为社神。
社为地之主,能平天下,士兵祓社衅鼓,莫聆风高高在上,面朝南,背临社,端正衣冠,以牛羊豕三牲祭社神。
此三牲为大牢,乃天子社稷所用之物,种韬曾读《公羊传》,知道三牲寓意,哪怕早已知此行是造反,却不及此时看到三牲时的心潮澎湃。
他此行,冒的是株连九族之险。
殷南、游牧卿等人,都是无根浮萍,受莫家恩惠,为莫家赴汤蹈火,他不同。
种家庆守高平寨数载,种家的根就在宽州。
他跟随莫聆风前往济州起兵,一是无可奈何——如果不从,莫聆风不会留他性命,二是乱世骤然而至,他手握刀兵,跟随莫聆风奋力一搏,也许另有一番天地。
他看着莫聆风。
莫聆风居高临下,昂首而立,睥睨一切,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谁也想不到她初进高平寨时有多幼小稚嫩,更不会想到小小女子,会有吞噬山河的一日。
她必须赢。
莫聆风命殷南、小窦上高台,迁社神上主车,自己望向数万战士。
她并没有失控,眼睛里映着火把灼热的光,对着即将到来的杀戮深吸一口气,“唰”的从腰间抽出长刀,高高举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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