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父与子,兄与弟
和刘途预料的时间半天不差。
嘉启十二年六月的最后一天,刘典出现在位于帝国旧皇宫外太平街的刘氏宅楼。
当轿梯内的古铜色指针滑指向数字‘捌’,朱漆镶嵌金纽的梯门朝着左右滑开。
满身风尘的刘典迈着沉重的脚步从中走出,迎面撞入眼中的却是一副秀美的山水画卷。
山丘草甸,清河篷船,横架两岸的石桥,拔节孕穗的水稻弯腰垂首,纵横交错的阡陌田垄上开着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东南西北四方有参天巨树拔天接地,撑着这一片被搬入楼中的天地。
而在天地的最中央,一座青砖灰瓦的古朴三进庭院坐落在此。
放眼望去,眼前的一草一木在外界都是随处可见的寻常之物,可放在这层楼宇之中就成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奢华。
平地起惊雷,这才是老帝国‘两京一十三石内一等门阀该有的调性和底蕴。
可此刻在刘典的眼中,入眼的山川草木却都挂着一层黏腻的血色,食人的猛兽在林间探首,嗜血的妖魔在山巅磨刀,一道道充满恶意的目光暗藏角落,觊觎着他这一身的血肉。
“果然和他的老师是一個模子里印出来的,做事狠辣有余,可惜气魄不足。”
‘秋刀解冬显墨骨,春笔蘸夏点文心。’
“我知道了。”
“滚开。”
房间内,三面墙壁全是接顶的实木书架,每一层都堆满各种线装古籍,甚至连地面上都堆放着一本本厚厚的大部头,杂乱不堪,进门的刘典甚至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你我父子二人难得有独处的机会,我想听你说些心里话。”
刘谨勋评价道:“他的这些举措虽然见效快,但这十年内不知道有多少倭寇会因此加入叛军与朝廷为敌。若不是这一次他们师徒二人的性格作风恰好是首辅大人所需要的,否则这个杨白泽恐怕连进入倭区的资格都不会有。”
而自己的父亲刘谨勋躺在一把被书海环绕的躺椅上,仰着脸望着屋顶上的横梁,像是出神地想着什么。
刘典凝凝视着这对悬挂书房外的楹联,缓缓深吸一口气,直到感觉内心的烦躁都被压制下去,这才抬手轻轻叩响了父亲刘谨勋的书房门。
得到准许的刘典原地跺了跺脚,震开鞋履上的泥点,方才推门而入。
“是。”
心情不好的刘典一脚踹开跪地迎接的仆从,匆匆前行。
刘典脱口而出,可才刚说了两句就被自己的父亲打断。
“回来了就好。”
刘典站姿局促,脚后跟就贴着门槛,轻声道:“父亲,我回来了。”
刘谨勋笑了笑:“可怜裴行俭那头倔驴这时候可能还没回过神来,依旧在他的重庆府衙里沾沾自喜吧。”
刘谨勋并不知道,如今的刘典正在背着他,做着在他看来属于是自不量力的事情。
一句枯燥简单的对话之后,父子几乎同时陷入沉默之中。
刘典抿着嘴唇不敢应声,分外小心地坐到刘谨勋的手边。
“如今过百万倭寇青壮年劳力已经拆解送往帝国本土各大行剩最多五年,这群人会在各种工厂作坊中死的死,残的残,最后活下来的人也不会再承认自己倭寇的身份。缺失了这一层中坚力量,倭寇的脊梁骨已经被抽调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些青嫩秧苗,也全被栽进了夫子庙的田地中,长成以后也是儒序的稻,结着儒教的穗。”
刘谨勋抬起右手点了点椅子旁一叠书籍堆起的‘书墩’,刘典闻言连忙撩起前襟,小心翼翼抬脚准备跨过横在脚前的障碍,可好巧不巧,这时候竟有一滴泥水从鞋底滑落,悄然打在封皮之上。
一道平和的声音传了出来。
本该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刘典脸上的表情却蓦然僵硬,跨开步伐的身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刘谨勋眼睛依旧望着屋顶,轻声问道。
“看来到外面去走了一趟回来,还是没能去掉你这一身的浮躁。如果你每一步都走得稳走得慢,又怎么会沾泥带水?算了,你这次也算情有可原,过来吧。”
等他走进那间庭院,已经满脚泥土,鞋袜湿透。
刘典定了定神,这才缓缓说道:“在江户城祸乱后,倭区锦衣卫再不成建制,其中愿意改换门庭的锦衣卫要么被编入了当地的戍卫之中,要么被调遣回各门阀的基本盘,所有的武力都被掌握在了各城的宣慰使衙门的手中。为了让手下这些袍泽有个妥善的退路,苏策这位倭区锦衣卫千户也算是费尽心机了。如果那天被骗进倭区的佛道两家的序三中有一人逃脱,儿子认为,这一次恐怕都不会有任何一名倭区锦衣卫能够幸存。”
但今天刘谨勋似乎心情不错,破天荒的多说了一句:“如果典儿你以后有机会为他老人家做事,不要自不量力去考虑对方的命令是否周全。而是要把心思放在如何把事情做到符合对方的心意。古人曾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可我们这位党魁已经不是智者,而是已经迈出半只脚的圣人了。”
刘典蹲坐在‘书墩’上,垂着脑袋,隐藏自己不太自然的目光。
刘谨勋指尖敲着摇椅扶手,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举措应该是那个叫杨白泽的后生率先提出来的吧?他是裴行俭的学生?”
“新政蔚然成风,百姓安居乐业”
刘典平静说道:“而那群不服从治理,想要拼死反抗的老人们,也算是求仁得仁。不过儿子没有让他们入土为安,而是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这样我没有了碍眼的坟碑,他们的子孙也少了祭奠的麻烦,大家各取所需。应该要不了多久,等我们走完这三步,‘倭寇’这个词语只能在史书中看到了。”
“是的,父亲。”刘典老老实实回答道。
“坐下吧。”
刘谨勋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继续说。”
“六艺‘数’极,已经超越了常人的想象之外。”
“少爷您回来了?1
“进来吧。”
“跟为父说说吧,现在倭区是个什么样子?”
“您的意思是,这一切都在首辅大人的预料之中?”刘典惊讶道。
若是放在以往,以刘典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刘谨勋根本不会在张峰岳的身上多做评述。
“看来你这次在倭区还算有些收获,也不枉为父送你前去历练。”
“儿子不敢辜负父亲的一片苦心。”
埋头回话的刘典突然感觉肩头被人轻轻拍打,猛然一激灵,立马抬起头来。
刘谨勋垂下眼眸,深邃的眸光直视刘典的眼睛,“继之已经死了三天,伱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
“事情发生的突然,我一时间无法从倭去公务中抽身,所以耽搁了几天。”
“你是在担心杀人的不是外人,而是自己人吧?”
“原来父亲您都猜到了埃”
刘典闻言他苦笑一声:“其实在知道舅舅死讯的时候,儿子的第一反应不是怒,而是怕。”
“怕是正常,为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怕过。怕族中的长辈看不惯我掌权,怕兄弟姐妹嫉恨我起势。内部射出的暗箭远比外界刺来的明枪,更加让人心悸。”
刘谨勋轻笑道:“这一次你只耽搁了三天便敢回来,是觉得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了吧?”
“查清楚了,舅舅的死是外忧,不是内患。”刘典沉声回答。
“真相如何,你有你自己的判断,用不着告诉我,照你的心意做事就行。” 刘谨勋神情慈爱的看着对方,柔声道:“为父只提醒你一句,事到万难须放胆。”
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刘典愣了愣,一时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可还没等他壮着胆子开口去问,就看见刘谨勋略带倦意的摆了摆手。
“行了,下去吧。”
刘典不敢再多说,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刘谨勋倦怠地坐在椅子上,从手边拿过一本线装古籍翻看起来,可不过翻了几页,就意兴阑珊的合上书本,自嘲笑道:“看来孩子们都长大了,都不愿意跟我这个老头说实话了埃”
“其实老爷子您心里很清楚,这次刘阀面对的可不止有外忧,也有内患。”
一道浑厚的声音从书房的角落处传来,说话的是一个站姿笔挺,五官轮廓分明的男人,满头黑发并没有束在头顶,而是随意的披散在肩膀上。
“无论是内忧还是外患,迟早都会来。让这把火烧的旺一点也好,烈火才能锻真金嘛。”
男人皱眉问道:“您难道就不担心火势太大,不受控制?”
“再大不过焰浪烧山,等到来年春风起时,长出的草木只会更加葱郁,而青山依旧。”
刘谨勋话锋突然一转:“不过青山只有一座,容不下两头雏虎。现在也是时候让他们露露爪牙,分分高下了。”
“难道您让典少爷去倭区,不是为了再起一座青山?”
“东林党可以有新旧之分,但组成东林党的门阀却不能。”
刘谨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大明帝国只能有一个金陵刘阀。”
“那看来您还是更加偏爱典少爷了,要不然怎么会提醒他出事到万难需放胆?您这一碗水可没有端平埃”
男人在刘谨勋的面前并不像刘典那般拘谨,笑呵呵问道。
“朱烬,你们六韬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多嘴?”
“兄弟阋墙,逐鹿大权。这种事我以前只是听说,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当然好奇了。”
刘谨勋皱了皱眉毛,似乎对男人轻佻的话语有些不满。
“行行行,我知道这些事不该打听,是我的错。”
朱烬打了个哈哈,笑问道:“老爷子您这次让我过来,是不是为了摆平那个叫李钧的独行武序?如果是这件事,那我这次可以给您打八折,因为我刚好也有一笔账要跟他算算。”
“这里生意里不包含他。要不要把他当做添头,你自己看着办。”
刘谨勋摇了摇头:“我想知道的是天阙那群残党在这个时候现身金陵,究竟是所谓何来。是那个叫沈笠的小角色自作主张跳了出来,还是说门派武序的老东西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出头了,打算借用我们刘家的梯子再登上舞台?”
“沈笠氨
朱烬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这个名字怎么感觉有点熟悉啊,当初那群被我卖给桑烟寺配种的武序里,好像有一个人就叫这个名字”
离开书房的刘典刚刚走到那座装饰成凉亭的轿梯前,就遇上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人。
“典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
迈步走出的刘途表情惊喜,上前热络的拍打着刘典的胳膊,眼神上下打量,笑道:“一段时间不见,你沧桑不少。看来倭区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啊,我当时就告诉父亲不应该让你去吃这个苦头.”
“大哥。”
刘典同样笑着喊了一声,打断了刘途的话。
“我在倭区不过勉强能算个鸡头,当然比不上大哥你在金陵当凤尾了。”
刘途笑容不变道:“你个臭小子,我原本还担心舅舅遇害的消息会让你一蹶不振,看你还能跟大哥开玩笑,我就放心了。”
“一蹶不振倒不会,但杀人真凶我一定会追查到底,希望大哥你能帮我。”
“那是当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管对方是谁,我们刘阀一定不会放过他。”
刘典感激道:“有大哥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都是一家人,别这么客气。”
刘途嘱咐道:“现在父亲的年纪也大了,性情难免会变得有些喜怒无常,如果他老人家训斥了你,你也别放在心上,有什么事情就跟大哥我说。啊对了,这个给你。”
“这是?”
刘典看着手中巴掌大小的黑色方盒。
“这是舅舅遇害之时的现场画面,墨序中部分院兼爱所的人也在其中。”
“大哥你的意思你”
刘典摩挲着手中的投影设备,轻声问道:“舅舅的死跟中院的人有关?”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把搜集到的证据全部交给你,至于到底是真是假,就要你来判断了。”
刘途沉吟片刻,说道:“不过我觉得无风不起浪,更何况现在事实就在眼前。中院这些年虽然跟儒序走的很近,但你我心知肚明,他们眼中的主人可不是我们刘家。”
刘典沉默了一会,拱手道:“我知道了,谢谢大哥费心。”
“先去好好歇歇吧,看你这一身的泥尘。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去为死了的人报仇,而是该好好睡一觉,等睡足了不急了,再去安抚好还没死的人。”
刘途迈步朝着凉亭外走去,突然脚步一顿。
“对了。”
站在凉亭台阶下的刘途回过头来,亭内的刘典闻声看去。
两人四目相对,眼底皆是不见半点惊涛波澜,也没有刚才在亭中用唇齿说话的热切。
平静无波,一片淡漠。
“大哥知道你以前对我有些不满,但大哥想告诉你,这一次我们面对的是外人,我们应该先攘外,再安内。你觉得呢?”
刘典笑着说道:“这一点,我与大哥你不谋而合。”
等到刘典的身影被合拢的轿梯门挡住,刘途这才转身走进那片秀丽山河。
一路沿着阡陌小道随性漫步,当路过一片稻田之时,刘途一屁股坐在田垄上,脱掉鞋袜赤足踩进稻田之中,面带微笑缓缓阖上眼眸。
等他再睁眼之时,已经来到那座置身于漫天大雪之中的黄金屋。
“刘长老,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刘途看着坐在对面的刘仙州,直接开门见山,言辞锋利凛冽如窗外呼啸的风刀霜剑。
(本章完)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