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徐吹过帝都东门外的空地,带着一丝深秋的凉意。
就像辛卓当初在伏龙山上时,那个秋天,梧桐落叶,寨子里山贼们饿的牙黄。
也像姬春臼登基的那个秋天,意气风发,雄心万丈,整个天下都在为他欢呼。
远处城墙上,大周权利地位最高的一群王公贵族和公卿正在观望。
身后数万西秦铁骑也在虎视眈眈。
姬春臼捏起一颗葡萄,吃了一口,笑道:“甜,西域的吧?”
辛卓点头道:“没错!西域禾田城栽种的紫皮葡萄,大而饱满,我平日里喜欢吃,西秦官员孝敬我的。”
姬春臼道:“你比我舒坦啊!”
辛卓笑道:“说不上。”
“你那些年在伏龙山做山贼过的如何?”
姬春臼看了眼天空,这话没有半点侮辱辛卓过往的意思,只是真诚的问询。
辛卓也不瞒着:“贫瘠的边境矮山,六个山贼,住着草棚子,下雨天漏水,被子棉絮都是破的,山里的野兽、水里的鱼虾都被秋宫阁和水月庵弄空了,下不了山,三天饿九顿!”
“哈哈哈……”姬春臼爽朗的大笑,“那是惨了点,后来呢?”
“后来啊,就精彩了一点……”
辛卓笑了笑,也陷入回忆:“我练了武,天赋还不错,和尼姑打架,和饿狼寨打架,和官府打架,和勐虎寨打架,后来我竟然劫持了苏妙锦,提起这事,我现在还有些后怕,万一当时那南黎郡王一发狠,派遣个十万八万的大军来攻,我这条小命一定玩完……”
“精彩,相当精彩……”
姬春臼再次大笑,“那时候你也是运气好,南黎郡王和南黎开战了,后面呢?继续,表兄我很感兴趣。”
“后来……”
辛卓事无巨细,怎么放了苏妙锦,怎么带着四大家族绕圈圈,又是怎么跑去勐虎寨,最后闹了扶风府……
舍弃秋宫阁那段不愉快的,一直说到离开扶风府,跑去“江湖”胡闹,搞起了魔教,灭了神枪山庄三家……
四周安静无声,只剩下辛卓一个人的叙述。
姬春臼神采奕奕,听的十分入神,看得出,他真的很感兴趣。
便是战战兢兢的吴王姬佩玉和姜玉圭也眨着眼,听的很仔细。
直到辛卓说到入了姜家,才停下,后面的不用说了,大家都知道。
姬春臼唏嘘感慨:“听你说起山贼的惨状,我还觉得自己日子舒坦,但听到你后面的经历,当真是让人心生羡慕,不像表兄,从小被锁在笼子里,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人都要读傻了!”
辛卓笑道:“可别这么说,我倒是想和你换换!”
吴王和姜玉圭脸色一变。
姬春臼不以为然,摇头道:“若是真能换的话,我倒真想重活一世和你换换,这人啊只有长大了,才知道人生阅历精彩比锦衣玉食来的好!”
顿了顿,压低声音:“你和表兄说实话,你睡过你表嫂吗?她给你吹过没有?”
吴王和姜玉圭惊骇欲死,慌忙低头。
辛卓也呆住了,全然不敢相信这位大周天子会放的这么开,眨了眨眼:“实话实说,我碰都没碰过她,更别提什么吹过,完全是无稽之谈,我可以发誓!”
“还好!还好!不算输的太惨,你表嫂其实是个不错的女人,错付了我。”
姬春臼好像放下了一个很大的心结,长松了一口气,又笑道:“再给表兄说句实话,你在西域睡过几个妞?我听说西域美女非常多。”
“皇兄?”
吴王姬佩玉忍不住出声打断,不是说好的来谈判吗?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这是一国之君该说的话吗?
辛卓蹙眉,认真回道:“实不相瞒,就睡过两个!”
“只有两个?”姬春臼怔了一下,“感觉怎么样?”
辛卓叹了口气:“滑不熘秋的,紧巴巴的,水哗哗的,挺暖和,别的我也说不上来。”
“哈哈哈……”
姬春臼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笑的前俯后仰,笑的剧烈咳嗽,好久才擦擦眼角,笑骂了一句:“堂堂西秦郡王,竟是个单纯的小子!”
捏起一块密瓜吃了,又问道:“你说,如果表兄彻底掌握中土四方,然后在武道盛世来临前,攻灭东夷、南黎、北苍和西域,一统寰宇,能不能打造一个强大无比,远超先祖乃至历朝历代的圣朝?
最后冲破枷锁与束缚,待武道盛世来临,以圣朝天子之位,威加内外,成就不世之功业,寻求长生之道?”
辛卓很想骗他一句“能”,但不愿违心,摇头道:“难!”
姬春臼脸上的豪迈消失了,有些失落:“为什么?如今正逢四方列国最弱的时候!”
辛卓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有预感,这次武道盛世绝不会如同之前一样,这天下也绝对不止大周、南黎、东夷、北苍和西域!
届时会发生什么,这尘世帝国还能不能存在,都在两说,我觉得一个武者,纯粹的武者,追求虚伪缥缈的长生,绝对不能指望尘世皇权!”
姬春臼沉默,沉默了好久,似乎失去了对话的兴趣,或者话不投机半句多,看向辛卓,认真说道:“朕补你足够多的钱粮,正式加封你为秦王,假节钺,节制西秦之地,再为你洗清贼名,杀掉令狐丕,如何?”
辛卓蹙眉,显然是不够的,你姬春臼不退位,我气如何能消?
姬春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朕不会退位,只有驾崩!”
辛卓忽然也搞懂了他的心思,不搭话,只是倒下三杯“酒水”,推给姬春臼和吴王,自己也拿起一杯,直视兄弟二人:“我西秦已经占领半壁江山,爵位钱粮我自己会取,绝不能用这些打发了我!”
“你待如何?”姬春臼冷声道:“你并不能真的攻灭大周,拖的越久,你西秦处境越是艰难!”
辛卓针锋相对:“老子调集百万大军勐攻帝都就是了!”
姬春臼叹了口气:“说吧,还要什么?”
辛卓一字一句:“还要你们写下欠条,欠我姜玉卿一条命,你杀我多少次,你心中最清楚,我心中之恨难消!”
“仅此而已?”姬春臼问。
辛卓点头:“仅此而已!”
“好说!”姬春臼挥手招来笔墨,亲自书写下两封御笔,一封是欠条,一封是对辛卓的封赏和犒劳,做为退兵的条件。
姬佩玉也不明所以的写下一张。
辛卓接过,仔细打量一圈,确认无误,举起杯子笑道:“很好,钱粮、封号一到,西秦即刻退兵,来,西域甘泉,请饮!”
姬春臼与吴王不疑有他,举杯一饮而尽。
“这是你堂弟!”姬春臼扔了杯子,指向一旁发呆的姜玉圭,“如果朕凌迟了他,你会心痛吗?”
我心痛个鬼!
但辛卓还是说道:“那是自然!”
“我也有兄弟!”
姬春臼拍了拍吴王姬佩玉的肩膀,“杀一个够了,朕看出了你志不在江山,无趣,对吧?”
辛卓点头:“是挺无趣的!”
姬春臼不再说话,带着吴王和姜玉圭转身回去,他背着双手,冕冠流苏晃动,一副帝王气派,走的很慢、很慢,
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每一寸土地,然后看着蓝天白云,再看向巍峨连绵的皇城、城墙上他的臣子和军队……
从护城河外到“神武门”下不过几里的路程,他走了接近半个时辰,到了后面已经走不动了,举步维艰,嘴角也流出了褐色血丝。
无论城墙上,还是身后,或者远处的西秦大军,都没有捕捉到。
这时他忽然停下了,努力的擦掉嘴角的血迹,挺直腰杆,回过头温和对吴王招手道:“佩玉,来!”
姬佩玉不明所以,悄悄靠近:“皇兄?”
姬春臼柔和的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角和领口,笑道:“记得,要做个好皇帝,嗯,守成便好,天下百姓,可都指着你吃饭呢,天下武者等着分享你的气运与天规斗,挣扎修行!
做天子不要太偏执,要懂的御下,不要像兄长这般瞎折腾,好高骛远,吃力不讨好,眼高手低,让人笑话……”
姬佩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哽咽着:“皇兄!”
“朕的谥号……”
姬春臼想了想,自顾自道:“肯定是入不了庙号的,就炀吧?够了,兄长一生逞强,既然做不了万古名君,做个遗臭万年的昏君也不错,总要特别一些的,哈哈哈……”
不等姬佩玉再说话,忽然抓起他的手,高高举起,威严的看向城墙上的无数公卿大臣、夫子官员:“吴王姬佩玉,朕之胞弟,恭良谦纯,聪慧过人,可继皇帝位,为大周……第……十三君……尔等……当尽心辅左……”
说着话,口中吐出大口大口的黑血,艰难的说出最后一个字,脸上带着不甘,重重倒在尘埃中。
他终归是有些不甘的。
四周惊呼一片,眼前人影晃动,他看不清了,他也管不了了,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黄昏,他刚刚被立为太子,父皇拉着他的手问道:“你知道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吗?”
五岁的他歪了歪脑袋:“嗯,四海臣服,没有世家和诸侯,也没有私兵,百姓安居乐业,武者修炼自在!”
父皇拍着他的脑袋:“你是个好孩子,应该也会是个好皇帝!”
朕姬春臼!当然是个好皇帝!
大周贞元二年,十月二十,御极天下仅仅三年不到的大周天子姬春臼驾崩!
享年二十九岁。
无子!
带着他的荣耀与不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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