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一抬眼,就见翁斐在不远处的阁楼,临栏赏景,负手而立。察觉到我的目光后,他便也转头俯视起了石亭中的我。
我低头,不再看他。只问流风,“你可将我的消息飞鸽给了清慰?”
“这是自然。在玉山关的时候就给他报了平安。”
“李大哥,你一路相随护送,从玉山关到这儿……想必对我与皇上的关系也清楚一二。还不知你给清慰传信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我担心他会因此心绪难宁……”我有些难为情的启齿。
李流风知情达理道,“谁还没有自己身不由己的苦衷呢?早在雁关出发寻你前,清慰就说了太后下令他家休妻的事情。你颠沛流离这些日子,必然受尽苦难。若没有皇上出手相救,恐怕境遇只会更糟。我给他通信时,报喜不报忧。只说是寻到了安然无恙的你,并未多说什么让他忐忑难安的事儿。”
“如今他身在军营,无法抽身,我不想他徒增烦恼。何况现在我能自救,平安无事。还望李大哥继续瞒忧报喜,避重就轻。日后我与他是破镜重圆,还是兰因絮果,皆看我们的自己造化吧。”
这避夏行宫,坐落在山麓地段。外面黄栌成片,若到了深秋,必有层林尽染之美。如今虽是夏天,景致不如霜红时分,但胜在清凉宜人。
山风攒动栌叶带来一阵凉快。我心情放松了些,又问道,“轻云与蔽月两位姐姐可还好?”
第90章
“我离开蜀中之前, 她们就先去了岭南那边儿运镖。如今没了联系,我也不知道她们在天涯何方。”
“还记得之前你们送我回京时,与我说过一些民间滴血认亲的故事。当时的结论可是无论何人, 只要血液滴在水里, 皆会相融?”
李流风思索了会儿,点了点头, “大多数情况下应该是这样的。不过,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当时好像是由蔽月先向我讲述的这类故事,然后流风他们也在一旁听, 跟着补充些细节。
说是在琅琊附近的一户望族, 主人家与奴仆同一天都生了儿子。几年过去了, 人们发现奴仆家的孩子与男女主人长得极相,反倒是小少爷随了那仆妇的五官。所以就怀疑当年产子那日, 是下人动了狸猫换太子的坏心思。几番滴血后,发现两个孩子的血液不单都能与女主人的相融,还能和仆妇甚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县老爷、街口乞丐、樵婆融在一起。直到最终, 也未能判断出孩子的身世, 主人家无奈, 只能将他俩一并当儿子养着。
“想必你也知道我为何受刑流放, 当初宫里的太后娘娘判断我不是木家女儿的依据,就是因为那位归乐公主与木家父亲滴血认亲后, 血液融化在了一起……”
李流风不知事情全貌, 只以看客的视角出发,“所以, 其实那位公主也不一定就真的是他们的女儿?而你, 也未必不是? ”
我笑而不语, 慢慢计上心头。如今被太后厌恶不悦的我, 早不是低门小户的木家能庇护的了。王学英既然一开始就知道尹相栀是尹杜氏试图拿来以假乱真威胁她的狸猫,那么当初让叶知秋与木良滴血认亲之前,恐怕也没有完全放弃叶知秋是她骨肉这个想法……
我不禁感到一万个唏嘘,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因为叶知秋执着于那块玉佩,所以没有想到要与太后认亲,而是一心执意跟木良融血。如果她当初先选择了太后,恐怕也早已经坐实了“浮萍”的身份,地位再无法撼动了。而这样一来,那块玉佩就变成了她记忆中某个出错的“误会”。而我,应该也能安然以木家女的身份活下去吧。
不过,事已至此,就别怪我抓住这仅有的可乘之机了。
见我沉默思忖了许久,李流风以为我是苦于身世不清的烦恼。遂又主动宽慰着我,说道,“我在蜀中时,师傅曾跟我们这帮徒儿说过,就算是不相干的人血液滴在清水里,通常情况下都融化在一起。若是在碗里加入热水或明矾,血液还会加速相融。”
“那如果反过来,碗和水足够冰,血液还未来得及融化就冷却了,岂不是就难以融合了?”我不禁反问道。
李流风赞同地朝我点了点头,“不单如此,要是真想阻止两个人的血液交融,在碗上事先擦好盐巴或白醋,也能各自凝结。”
一番对话,让人收获颇丰。我一改愁眉,忍不住展颜一笑,“还真是打破常理又鲜为人知的偏冷趣识啊。逢春自觉左右采获,有所受益。”
当然了,实践出真知,我还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寻着机会,趁无人注意时,溜去了厨膳房,备好白醋与白盐。在为李流风送行之前,又拉着他检验了一二,直到彻底坐实了他师傅的那些话,才肯安心。
*
李流风离去,是在启程入京的前一日。长亭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他一人一马,一剑一埙。就着凉风涩涩里的晚霞,子然于天地间,不知为何,那背影,颇有一股末日剑客苍凉悲怆的覆灭感。
“如今你平安无恙,我也不便多留。只是,我亡命天涯,此去一别,不知余生能否再相逢。只能每分别一次,都当做最后一面做诀别。若日后有需要的地方,按照这信纸上的地址,还是可以联络到我的。”他说着,同时从怀中掏出了写着草书的纸张,又补充道,“这是我在富春江一位知交故友的住处。往年桃花开时,我与师姐师妹行镖途中都会寻去他那儿喝酒。虽然如今我四海漂泊,行踪不定,但他那儿依旧还算是我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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