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缜抬手,让贺九阳给二人端上热茶。
她没说可与不可,只先问:“既是万般无奈之事,女郎如何找上我?”
是何时“醒”来?还是一直有意识?
“变成”傀儡是为什么?翟镜女又为何这般相助?
现在这副模样是什么时候有的?又为什么变成这样?
在场的人都很聪明,一点即明。魏清妙视线瞥过丛绻,见对方没有离去的意思,那位沈映光也没有赶人的举动,她沉默片刻,自嘲淡笑:“那我便与诸位讲一段故事罢。”
......
魏清妙少时金尊玉贵,是被母后父皇与兄长捧在手心的南月公主。
她生来便拥有此世女子能拥有的最好一切,绫罗绸缎、玉馔珍馐、古籍孤本、妙器珍玩......可以说除了天上的星辰日月,其它什么稀奇物件都唾手可得。
打马猎场之中、登临峻峰山巅,品丝竹管弦之音、阅馆藏万卷经书。
她活得潇洒而肆意,枕在母后膝边撒娇,耍赖让父皇背她,偷摸闯祸把黑锅全推给兄长...十六岁前的她,认为她就是此世最幸运最快乐的人。
直到十六岁。
那一年,望都城破、宫门烧毁,父皇含泪将母后兄长与她带至高台,纵火自焚。
“敬城,”父皇唤她的封号,哀戚决绝,“我对不起闻人氏列祖列宗,对不起南月两百年基业,我不是一个好皇帝,可皇帝纵是死,也要有皇帝的气魄。”
魏清妙,不,那时还叫闻人暄的她,不解父皇为何是对着她说这番话,但她郑重认真:“儿同您一起。”
闻人炽笑得苍凉。
高台边的火焰愈来愈大,热浪滚滚而来,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闻人暄本以为那就是她的死期,但最后关头,父皇把她推了出去。
和母后一起。
“是男人的错!是男人占着权位却守不住国,与吾妻吾女无干!”
“暄儿!逃出去!天人说你身负机缘,没了南月,世间还有不在皇家的你!”
最后一丝缝隙被烈火补上,隔着灼目的火光,父皇再没了往日温润的样子,他疯狂地高呼、撕心裂肺地大喊。
闻人暄心肠寸断、满面彷徨,不待她从窒息的痛苦中回神一丝一毫,她的母后、和她一起被推出来的母后,吻了吻她的额头,重新扑进火中。
那金色流丝裙摆若一朵绽放的昙花,迷蒙了闻人暄的眼,揪碎了她的心,没有半分犹豫的背影,于烈火中献祭所爱。
闻人暄也差一点再度跳入火中。
她的至亲至爱都在里面,隔着那无法逾越的烈火,似隔了阴阳山海。
痛苦在蛊惑人心,她向着火海踏去,但身形摇晃、脚步跌跌撞撞,又于最后一丝关头,被人捉住提了开来。
滔天火光、沉沉宫墙。
天人声怜悯:“跟吾走吧。”
闻人暄就这样上了仙山,拜入太阿门。
她的师父说,往事已矣,日后她该有新的名字,她可以自己取。
不能再姓闻人,她便决定从母姓魏;不能再叫暄,她想起母亲尚在闺阁中时号清妙居士,便名清妙。
南月敬城公主闻人暄,自此是太阿门承影峰弟子魏清妙。
师父和一众师兄师姊待魏清妙很好,传授道法、指导道心。甚至师父会忧心她过于刻苦、经常劝她莫要太过用功。
可魏清妙心中憋着一团火,那火不能轻易放出,却日日咬噬着她的心——
她要为南月、为闻人氏、为母父兄长复仇。
山中十二年,一朝入凡世。
魏清妙想立即动手,可她见到了战火后安居乐业的百姓、听他们歌颂如今的圣明君王,她慢慢犹豫了。
江陵——曾经的南月望都,为数不多提起前朝的人,都以鄙薄的口气谈论,不屑那位窝囊无用的末代帝王,他们崇敬着、爱戴着现在的君王,因为他才能让他们吃饱饭穿好衣、不再流离失所。
魏清妙惶然了。
这样的乾国,她杀掉傅谌,南月就可以回来了吗?
除了她,世间好像再没有谁惦念曾经的旧国帝王。
那一次,魏清妙回到太阿门中,在一处悬崖上练剑三天三夜,对着远处苍茫青山,无言落泪。
六年后,她第二次下山。
再走过神州疆土,元国、乾国、盛国、东海国,新生的孩子们不再知道曾经他们都该是南月子民,老去的旧人们也已经忘了这件事情。
乾国的京都梁安中,魏清妙立在人群里,望着傅谌御驾亲征归来,满城人都在为他欢呼。
她转身离去。
第三次,魏清妙在闭关十年后,独自下山游历。这一趟她在人间待了七八年,中途无意遇见了“鸦雀”的统领。
姑婆闻人赋长公主所创建的鸦雀。
统领惊异于她还活着,亦暗自试探她是否有复国之心。最终,对方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但又十分愧疚,在她面前跪下请罪——
百姓安居乐业,南月注定复不成国,鸦雀几经波折势力损毁了大半,统领明白亦打算只能蛰伏休养生息,但他觉得愧对于先主。
魏清妙扶起了他,说:“迁都之后,闻人氏只有姑婆一个真正的帝王。”
她想明白了。
她的父亲是一个好父亲,却不是一个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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