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江家派人给他们分发了誊抄好的江怀雪眼疾前后始末以及从出生以来的诊籍脉案,这下裴书锦更是用功,不分昼夜地对照诊籍遍读医书。
在蓬莱别院呆了近十日,转眼到了五月底,天气越来越热,年轻人多是血气方刚,哪怕每日都有人送来降温用的冰块,也在屋里热得呆不住,便三不五时地约了一起去泡冷泉。
这天下午裴书锦正在看书,便有人敲他房门。
来人是杜仲,是这批大夫里唯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十九岁,是江左杜家的第五代传人,父亲两年前刚入太医院。
杜仲年纪虽小,心思却很通明,见裴书锦有些孤僻,便提醒道:“小裴大夫,天气这么热,大家约好了去后山泡冷泉,你也来了许多日子了,却连这几个人都认不清,不如趁此机会和大家打个照面,以后也好互相照应。”
裴书锦看他也是一片好心,有些难为情道:“多谢杜兄,我自小喜静,除了看些医书,没什么别的爱好,更不太会与人相处,实在怕给你们添麻烦。”
杜仲摇头道:“哎,小裴大夫啊,这里只有咱俩见识最少资历最浅,能够留在此处,已是侥幸,最后能治好这位爷的人难道会是你我吗?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趁此机会结交一些同道中人,同他们学些东西,积累些人脉,在杏林届博得一些声名,这才是要紧的。”
裴书锦不甚同意,不免皱了眉头道:“江家请我们来此,就是治病救人的,我们成日白吃白喝人家的,就理应替人分忧。人家将我们奉为座上宾,难道是为了看我们相互攀扯结交,饮酒作乐的吗?这岂不是尸位素餐。”
杜仲看他食古不化,大失所望道:“我是想着你同我一般年纪,在这些人中不受看好,怕你受人排挤,这才好意来提醒你。既然你这满嘴的仁义道德,我也不用替你操心了,你爱去不去。”
裴书锦也察觉自己失言,他自己看不惯这些事,但杜仲却是为了他好,裴书锦连忙致歉道:“杜兄,是我失礼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份心意在下铭感。”
杜仲欲言又止,无奈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人各有志,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走了。”
杜仲走了以后,裴书锦属实也觉得自己太过孤僻,他倒是不想着什么人脉声名,对于一堆人嬉戏取乐更无兴趣,只是觉得那些人好歹也算是前辈,自己要在此处呆上不少时间,跟这些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不能不尊重别人,也不想显得太不合群。
裴书锦想着,便不由自主往后山的方向走,一路上纠结犹豫,觉得理应见见大家,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始终有哪里格格不入。
蓬莱别院的后山树木参天,河流交错,凉风习习,确实是难得的避暑胜地。
唯一的问题就是,裴书锦走着走着,似乎又迷路了,迟迟不见冷泉,四下也没有人迹。
裴书锦心想,冷泉应是活水,便顺着一条水流最大的小溪前行,走了许久,豁然到了开阔处,抬头望去,当下便愣住了。
接天的碧绿莲叶铺满了镜湖,上面绽放着成片的赤色莲花,层层叠叠宛如佛手,恰逢日渐西斜,满池红莲与如血残阳连成一片,仿佛燃烧天际的地狱业火。
夏日的荷塘多是白粉淡色,显得清新脱尘,也令人耳目一新,而这满池的红莲嚣张盛放,美则美矣,在这炎热的夏天却也有种触目惊心焚烧一切的狂乱。
裴书锦走近了,呆呆地望了许久,几乎难以呼吸,此情此景,令人倾慕中又难免带着迷惑和惶恐,可以称得上是勾魂夺魄。
看得正入迷,忽闻岸边有琴声传来,起音悠远,百转千回,如清泉缓缓沁入心田。
随着丝竹婉转之声,有人低声唱和道:“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声……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此情此景风雅至极,红蕖碧浪,韶光正好,唯有那淡然清冽的人声和萧瑟清冷的唱词与眼前热烈美景格格不入。
分明是盛夏繁荣光景,偏言尽凄楚无望之词,莫非船上人也是与他们一样寄人篱下的闲散门客,心境郁郁,才来此游湖唱和?
裴书锦不由得心生好奇,向着不远处画船走去,临近时词曲声骤歇,裴书锦不由驻足致歉道:“打扰兄台雅兴了。”
船上并无动静,半天才有人懒懒应道:“何事?”
裴书锦犹疑道:“在下无意误入此处,身临如此美景,又耳闻船上唱词,不免心生好奇,也想问一句‘红光绿水八面来,怎言人间万古愁?’。”
船上人沉默片刻,轻笑了一声道:“进来说话。”
船就泊在岸边,裴书锦小心上去,这才发现外面看来平平无奇的画船内里却别有洞天,过道摆了两排塞满了冰砖的双耳大铜瓮,两侧窗棂上装了水流带动的流风扇,双面对吹,即使在如此盛夏,船内也凉意阵阵。
只是天色已晚,船内光线昏暗,却并未点灯,裴书锦站在船头处,依稀可见船尾有人半躺在软榻上,他身后是一扇曲水流觞的鎏金檀木屏风,屏风后面传来低沉婉转的乐声。
“过来坐吧。”
软榻不远处摆了两把太师椅,裴书锦有些拘束,应声过去,刚刚坐下,就听那人懒懒问道:“新来的大夫?”
“是。”裴书锦抱拳回应道:“在下裴书锦,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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