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一道藕合色的身影婀娜地朝她们奔来,锦鱼实在没想到,先来给她打招呼的竟然是锦柔。
一时锦柔走得近了,冲她行了一礼,满脸堆笑,甜甜叫了一声:“五姐姐。”一副与她极要好亲热的模样。锦鱼不由暗暗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锦柔在家对她可从来都是鼻孔朝天,这副模样自然是做给在场的人瞧的。至于谁,倒不知道了。
她也忙笑盈盈地上前牵住锦柔的手,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锦柔不着痕迹地挣开了她的手掌,脸上笑容依然明媚如秋海棠:“因小公爷说与大人们在一处,太过拘谨,因分了两处而行。各位夫人去了观音殿,我们便都来了洗墨池。难得大家能出来一回。自然要淘气一番。”
两人便沿着池子往石拱桥走,就听锦柔道:“弹琴的正是敬国公府的小公爷,你可认得?”
锦鱼想想,摇了摇头。她偷看的事,旁人也不知道。说认识倒是奇怪了。
锦柔有些得意,便站住脚,指着醉笔亭那头道:“旁边依柱而立,身着淡紫色锦衣的,是神京出了名的才子,姓王,祖父如今任着户部尚书。”
锦鱼对京中权贵知之虽少,却也听说过这位王才子的大名。“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这位公子乙酉年中了骥北案首,才名远扬。名青山,字水洲,号白鹭公子。她不由多看了几眼,就见这人果然生得极好,眉目如画,五官轮廓无一不精致,神态清高绝尘,似乎对她们的动静一无所知,或者完全不感兴趣,只怔怔盯着池边玉簪花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胳膊又被扯了一下,还是锦柔道:“石桌边,身上穿着金丝流光宝花锦,拿着个琥珀杯正在喝酒的,那是宏图侯钟家的三公子,单名一个哲字。人称金算盘,一身市侩,倒不像是个侯门公子。”言下似有鄙薄之意。
锦鱼投过视线,就见这钟三公子容长脸儿,白净斯文,那身花团锦簇的衣裳,隔得老远,都金光刺目,倒像是用了真的金丝。一向衣饰华丽的小公爷跟他一比,都要甘拜下风。
钟三公子似乎注意到她们,好奇地举目朝这边瞧了过来,还笑了一笑,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锦鱼也客气地回之一笑。会经营能生财,有何不妥?她是来交友的,不是来结仇的。
一笑之后,她便挪开眼神……不想目光落处,对上了一双幽黑静谧的眸子。
白如玉版的面庞,半旧的素蓝色圆领袍,像空谷的孤松,月光下静静的寒江,藏匿在钟三公子周身扬起的一片金光里。
他正顺着钟哲的视线侧着脸往这边看。
明明身边都是人,还有热烈的琴声,可江凌却像被裹在一层明纱里,好像这些热闹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旁观的客人,孤寂清静,互不打扰。
整个人惊人的安静与素寂,却又漂亮得惊心动魄。
她的目光落过去,便只能凝聚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幽黑静谧的眸子在她的脸上停了一瞬,微微一怔,便又如初次见时那般,默默转过头去。
可他刚转回去,却是一顿,猛地又转了回来,目光露出明显的惊讶。
锦鱼正怔忡失神,却听耳边“噗嗤”一笑。就听锦柔道:“哎呀,五姐姐这是看到五姐夫就挪不开眼了么?!也是,五姐夫可是京中有名的玉囊呢!”
锦鱼有些没听明白,不知道锦柔何意,只是想:他没见过自己,刚才那吃惊的模样,不会是认出豆绿来了吧?幸好今日她想着要结交贵女,怕叫人看轻了,刚才特意打扮了一番。
却不敢再看,只当没听见锦柔的讥笑,只装作无谓地敷衍朝亭子那头扫了一眼,见有一个黑色柱子似的人站在小公爷身后,也懒得细看面目。
这时却听琴声一停,亭子里有人拍掌叫好。
便听有人道:“把这琴给姑娘们送过去。请她们也推一人还酬一曲,方是道理。”
就有几个小丫头,抱琴的抱琴,抬凳的抬凳,往石拱桥上跑。
路过她们,有丫头认识锦柔,问了声好。
锦鱼慢慢跟着锦柔上了桥,就见除了锦心,还有三位姑娘。锦柔便一一替她引见了。
一位大约十三四岁,梳着双丫髻,扎着珍珠头箍,一粒粒珍珠能有龙眼大。瓜子脸,狭长眼,生得十分秀气。叫钟微,原来是钟三公子的妹妹。
一位却有十七八岁的模样,比她们都年长些。眉眼比锦心还要精致美丽,与王才子有几分相像。通了姓名,果然是王青山的长姐,名唤王青云。
最后一位与她相仿的年纪,长得粗眉浓眼,英气勃勃,冲她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是安国伯家的嫡女,姓柯,叫秀英,在家行三。
锦鱼见众人态度疏离,心知交朋友这事欲速则不达,再说这几位的性情她也不了解,倒不必急着巴结,当下便也不刻意言语,斜靠在桥栏杆上,认真欣赏四周的玉簪花。
就见绕池怪石间,一丛丛玉簪茂盛葳蕤,绿盘金边,中间白色的花朵绽放如一捧捧雪柱冰棱,叫人如身在画中。
耳朵里就听众人推举锦心弹琴回赠。她不由微微一笑。这些姑娘自然都是聪明伶俐的。知道小公爷到底想要谁的酬和。
锦心推辞不过,粉红着一张俏脸,便坐下弹了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悠扬婉转,颇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听得出来在琴技上是下过苦工夫的。
一曲既罢,众人自又是一阵喝采。
就见有个青衣小丫头捧了件东西往这头飞跑,一时到了,那小丫头喘着气笑道:“小公爷说这一曲是姑娘赢了,这是输给姑娘的彩头。”
就开了红漆描金的捧盒。
锦鱼好奇探头看去,就见里面紫红丝绒垫上放着一枚翡翠玉簪,八分左右长,一头粗,一头细,粗的那头顺着石头白泌色,雕着一朵朵玉簪花,晶莹剔透,美得窒息。
这哪里是什么彩头,分明是小公爷绕着弯儿的在给锦心送定情的礼物。
就听王青云爽利笑道:“怎么还有彩头?早知如此,我便也下场了。琴到了咱们这边,咱们可不能叫他们小瞧了去。”
便吩咐那丫头道:“你回去跟他们说,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我今儿拿出一方紫云砚来做彩头,让他们各做一首咏玉簪诗来给我们品鉴品鉴。”
锦鱼不由大觉有趣。便心下捉摸,若是轮到自己该出什么彩头方好,若出自己戴的钗环,落到不知道哪个男子手中却是尴尬。想到此,眼睛不由瞟向对面亭中,一眼又落在江凌身上。突然想起,江家是个没钱的。几次相遇,江凌都穿着这种半新不旧的素蓝衫子,定然是囊中羞涩。
若是一会儿大家都比着出彩头,他岂不尴尬?若是丢了脸,怕连她自己都要牵连进去,白白给锦心嘲笑了去。
便大方笑道:“姐姐这彩头太贵重了。若是要咱们一人出一份,我可出不起。不如……”
哪知话未说完,便叫锦心高声打断了:“五妹妹!你这叫什么话!你若出不起,我这当姐姐的替你出了便是!”说完,便对众人道:“我这妹妹是在庄上长大的,没见过这些世面。还望姐妹们看在我的份上,莫要与她计较。”
锦鱼笑容一僵。锦心竟是连话都不让她说完,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特意扯上什么她是在庄上长大的。这是等不及到成亲之日,便要踩着她显摆自己么?!还是当着她未来夫婿的面!真是欺人太甚。若不叫她狠狠吃个教训,她怕是要变本加厉。
第14章
当下锦鱼便眉目熠熠,扬眉而笑,道:“王家姐姐,说起玩耍,无论是打马球,还是踢蹴鞠,都只得一只球,你争我夺,玩着方才有趣。咱们不如就以这翡翠菊花簪为彩头,看看最后谁有本事能赢了去?”又一脸天真地转向锦心:“四姐姐素来最是大方,不会舍不得拿了这簪子做彩头吧?”
众人脸上的神色都十分精彩。
王青云愕然难掩,环视众人道:“大家以为呢?”
众人默然。
倒是钟微晃了晃头上丫髻,珠光耀目,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不然我又得拿出好东西来,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众人这才仿佛像是孙悟空没了紧箍咒,全松了一口气。
锦柔头一个软软甜笑道:“我都听王姐姐的。”
锦鱼横了她一眼,只觉得分外有趣。锦柔在家对着她,总是一副尖酸傲气的模样,怎么到了外头,竟这般大方温柔,天上地下,也实在是厉害。
王青云美目流转,再看了一眼钟微,才转向一直没说话的柯三姑娘。
柯三姑娘便又笑出两个酒窝,道:“怎样都行。”
王青云只得问锦心:“你说呢?”
锦心嘴角费力勾起,唇瓣微微发颤,硬声道:“我自然也听王姐姐作主。”
王青云又看了一眼钟微,才道:“既如此,那便以这翡翠玉簪为彩头吧。”
锦鱼就瞧见锦心的脸孔刹那雪白,一道杀人般的目光朝她投来。
她只当没看见,正听王青云在问比什么好,便忙道:“插花、焚香、煎茶、挂画乃‘四雅事’,咱们今日是来赏花的,不如就来比插花儿吧。他们么,便是姐姐刚才的主意,让他们各做一首咏玉簪诗来给我们品鉴。”
王青云想了想道:“可这样一来,便有一人以插花赢,一人以咏诗赢。最后到底算谁赢呢?”
锦鱼从善如流,笑道:“姐姐说得极是,不如咱们也可插花,也可咏诗,任选一样。最后大伙儿一起品评,得票最多的无论是诗还是花,便是最后赢家。如何?”
“卫五姐姐这主意极妙了。所谓人各有所长,比如我那三哥哥,若是打算盘,他能打上一天一夜不嫌烦,可若是叫他做一首诗,可真真是要泪流到天明!插花,全凭心证!”钟微拍手凑近锦鱼,两眼弯弯。
王青云作了决定,叫那小丫头去通知对方,又叫人去找寺里要花器。说插了花,会供奉给菩萨。
大家便都婀娜络绎下了桥,换到一旁的单檐黑琉璃瓦绿剪边的金刚殿去。
这殿有东西配房,为防作弊,小和尚便叫众人先在殿外等候。
一组两人进去,进东配房。插花的,在花器底贴上名字。作诗的,则由小和尚抄了,都先放在西配房中暂存。
一直热热闹闹忙碌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作诗有四人,插花的有七人,作品全都在殿内摆定。
众人正要进殿,却见人声喧哗,衣香鬓影,一大簇人轰轰烈烈地从西边过来。原来夫人们虽在观音殿,可耳目没放过这边,听得玩得有趣,也都过来了,要跟着一起品评。同来的还有宏福寺的住持寻禅大法师。
一时行礼相见过,由住持领着,一众人前呼后拥挤挤攘攘进了大殿。
一时殿门,就见左右各供奉着一位金刚,左为“密迹金刚”,大口怒张,凶神恶煞。右边“那罗延金刚” ,铁口紧闭,怒发冲冠。便是常见的哼哈二将。
再往里去,殿中四根大柱,正位挂着土黄色幔帐,中间香烟冉冉,供奉着一尊两三丈高白衣观音,左手持红莲,右手结愿印,脚踏白莲花。
观音相前,长长乌木供桌之上放着七组鲜花,四份诗卷。
主花全是玉簪,只配花配叶各不相同,有用黄栌的,有用桂枝的,还有用绿萝,甚至秋海棠的。
所用花器也是各种材质,有青铜葫芦瓶,瑞象三足锡尊,汝窑粉青净瓶,粗陶抱月瓶,高低大小,形状各异,皆是不俗。
可众人的目光都都不约而同最后落在了右手第二组鲜花之上。
花器是一只两尺来高的净白柳叶瓶,一簇五朵玉簪花儿,只中间一朵开得刚刚好,六枚洁白如玉的花瓣中间,捧着一只丝线般粗细的娇黄花蕊,三片碧玉般的大叶。寂静绽放,水润鲜活,全无半点惹人怜惜的幽婉惆怅之气。
“藉之青玉叶,表以白玉英。”简单到极致,却也美到极致。
便连寻禅大法师都不由走到那花跟前,合什道:“佛法云,花代表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因叫六度之花。若有众生,奉施香华,得十种功德。今日各位所奉之鲜花,各有妙处。只这一捧,却是禅意寂静,无出其右。不知道是哪位施主所奉?日后有缘,还请来弊寺指点一二。”
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
*
锦鱼这时并不在殿内,而是在殿外的大铜鼎香炉前,与豆绿两个在插香。
之前大家一涌进殿时,豆绿悄悄拉住了她。
豆绿把点着的香火递到她手中,尖着小蒜头鼻子四处看看,才低声贴着她耳朵道:“刚才江三爷过来,问我姑娘是不是姑娘?”
这话说得奇怪。锦鱼却听懂了,心想刚才他果然是认出豆绿来了,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弯起。
“江三爷谢谢姑娘救命之恩。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去找他。他能办的,必尽力替姑娘办了。”
锦鱼把三柱香插到香炉里,想了想,对着香炉拜了拜,摇了摇头。
有这救命这恩,想来日后这位江三爷不会待她太坏。这就够了。
豆绿正想再说什么,却见一个小和尚从殿口奔来,道:“姑娘,大家都在殿内,要选状元了。”
锦鱼扬眉,整整衣襟,嘴角再度上扬。
待踏进了殿门,就见众人的目光齐齐朝她射来,似乎有些不善,在怪她姗姗来迟。
她也不是故意的,这不是被豆绿揪住了么。
她飞快地环视一眼,就见夫人们跟主持还有几个寺里的僧人都站在乌木桌前。左手边站着小公爷等人。右手边则是王青云领头。她忙轻手轻脚,溜到右侧最末站稳。
却听寻禅法师道:“老僧惭愧失态,忘了诸位还要评选魁首。请诸位自便。”说完,便带着众僧退到一边,静静站立,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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