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鱼无语,心里暗自惭愧:……爹,我可真没您老人家这么多想法。
她还想再听她爹怎么扭转乾坤,把她说得神乎其神,就听锦心道:“爹爹,谁不知道,您在朝堂之上,一百个人都说不过你一个!这样的手段,你立了心要替锦鱼开脱,我与母亲便是一百个加起来,也说不过您!”
锦鱼对景阳侯的事知之甚少,也不关心。听到这话,不由吃惊。她看她爹一向不怎么多话,举止从来都刻板严肃,原来很善辩么?
正诧异,就听侯爷道:“我可是亲眼瞧着你刚才对锦鱼又骂又踢又打的,全无半点淑女风范,长姐气度。我却没亲眼瞧见她如何欺负你!我还没问你的错,怎么你倒要一直逼着我对锦鱼兴师问罪?锦心,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也不小了,回头到了婆家,若也如此行事,必吃大亏。”
说着,再度站起,下炕走了几步,出了落地罩,回头见锦鱼还一脸魂游天外地缩在纱幔之下,走过来,叹了一气,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出了门。
锦鱼从小到大,没有跟任何男性牵过手。
头一回被父亲这样牵着。男性长辈的手,宽大,骨节分明,粗糙而干热,叫她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安全。
两人的步伐,一大一小,一轻一重,塔塔塔塔,在这安静的秋夜里,皎洁的圆月下,声音格外分明,也离奇的和谐。锦鱼心里酸酸涩涩,不由暗想,若她当初没被送到庄上去,景阳侯会不会也牵着她的手,教她学步?
出了古香堂,茯苓打破了沉默,道:“侯爷,已经戌时二刻了,再过一刻,府里各处都要落匙。若要教训姑娘……,不如等明儿个下了朝?”
锦鱼回过神来,正要松开景阳侯的手,却听景阳侯道:“今后五姑娘就住到紫竹斋去。你去替她收拾。”
锦鱼不知道紫竹斋是什么地方。却见茯苓小眼大睁,似乎十分吃惊。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锦鱼被景阳侯牵着手,像个小孩子。
她有些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走到哪里都不重要,就这样安静无言地走了一路。
月光下,已经能看见望燕楼的屋脊,像夜海里翻涌的浪。
景阳侯突然站住了脚,松开了她的手,背手而立,半天,说出了一句她做梦都想不到的话来。
第18章
景阳侯说:“你很好。别叫任何人欺负了去。”
锦鱼本正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猛地听到这话,不由抬头,看着那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内心里涌起无数难言的情绪,她嘴唇轻轻地颤动着,眼睛亮亮地潮润起来。
原来景阳侯真的是她的父亲。
就听景阳侯道:“敬国公府的事……”语气斟酌迟疑,似乎想解释什么。
锦鱼回过神来,秀巧的嘴角高高翘起:“父亲不必担心,我一点儿都不稀罕。”
侯爷转过头来,凝视了她片刻,眼神中有赞许,有愧疚,更多的却是释然。
他浑身似乎都轻松了不少,便又慢慢往前走。
锦鱼想了想,上前抓住了他的手,摇了摇:“我从小没被您牵过。爹爹再多牵一会儿!”
景阳侯脚步微顿,却没甩开她。
两人又走了片刻,眼看就到望燕楼门口,景阳侯突然道:“今日你见的那三家,都比那永明侯府强上百倍。”
锦鱼心头一跳,没明白过来。半天却听景阳侯道:“若你能从中任选一人,你可还稀罕那永明侯府?”
夜色里锦鱼只觉得脸颊滚烫,喃喃道:“不都已经定了的事么?”
却听景阳侯傲然道:“你的终身大事,岂能拿来交易?放心,若你瞧中了谁,爹爹自然替你作主。谅那永明侯府也不敢说个不字。”
锦鱼心头一跳。是巧合吗?她爹让许夫人带她出门,正好遇到三个年纪家世相当的年青人?
还是根本是她爹怕她日后后悔,让她在纳征之前,再选一回?
那三个人都是嫡子,虽都非长,可配她,仍是她高攀了。
若是后者,她爹也未免太有本事了。安排得不着半点痕迹。怕便是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都未必能看得明白。
她眼睛里热热的,映着月光,莹莹有泪,她像一头小鹿仰视着眼前高大的父亲,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我……不想反悔。”
景阳侯避开她的目光,眼中似乎有晶光闪过,片刻后,他道:“那江凌……我今日见过了。倒不是个笨人。罢了……低嫁也好,他们永明侯府绝不敢亏待了你。”
锦鱼更是吃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瞳子,嘴角却像放开了的风筝,要翘到天上去。
许是她那模样太过呆傻可爱,景阳侯抬手,圈起食指姆指,冲着她的脑门,轻轻一弹。
锦鱼吃痛,抬起右手捂住脑门,却不但不恼,反放声大笑。清脆的笑声像只快乐的小鸟,在寂静的夜风里悦动不停。
下一刻,她的左手又陷入了一只温热的大掌中。
她止住笑声,吃惊地喊了声:“父亲。”
景阳侯却没看她,抬脚慢慢前行。她只得加快脚步跟上。
就听他小声道:“小时候没牵过。今儿便多牵一会儿。”
*
锦鱼住进了紫竹斋。因太夜了,又累了一日,便胡乱洗漱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才发现,这地方一头连着望燕楼,一头连着府里的后花园。原是景阳侯自用的精室雅舍。
正房三间,倒座四间,进门两边都是雕粱画栋的抄手游廊,环抱着小巧的天井。
天井里没辅青砖,而是辅了雪白的卵石,石隙长着厚厚的苍苔,窗下无花,种着杆杆紫竹,竹香宜人。
正中却立着一座细长高耸的太湖玲珑石假山,悬葛铺萝。
下头又掘了一方弯月小池,水色青碧,养着尺长红黄白花各色鲤鱼。
石畔,又种了两株大魏紫。
姚黄为王,魏花为后。可惜早已经过了花期。不然这两株魏紫盛开,映着下面小池,必是浅紫红晕,娇艳欲滴,如贵妃照水,美不胜收。
正房里的摆设布置,更是比老太太的含饴斋还要富贵豪气。
更厉害的是,在倒座还有一间小厨房,一应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
平素府里人要进望月楼一次都不易,她如今想去,不用走前门,从这小月亮门,迈脚就去了。
锦鱼明白,她爹确实更偏心锦心。可是现在看来,对她也不坏,这就够了。
血缘真是极奇怪的东西。
她在庄上十几年,没见过她爹,总觉得是个陌生人。又因她娘的话,心里对她爹是有些敌视的。
不想昨日他救了她,又牵了牵手,她竟再也恨不起来。
吃过饭,怕秦氏担心,便穿好衣裳,带着豆绿茯苓两个去了浅秋院。
还没进堂屋门,秦氏就眼睛浮肿地冲了出来。
母女两个不过是一夜不见,竟像是隔了三生三世一般。
秦氏抱住她便痛哭失声,锦鱼本来没觉得如何,可她娘这一哭,她也忍不住酸了鼻头,泪珠儿一个劲儿地往下滚,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哭。
两人莫名地哭了一阵,倒是茯苓在旁边劝道:“姑娘能住进紫竹斋可是天大的福气。姨娘该欢喜才是。”
锦鱼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她爹为什么要叫她连夜住进紫竹斋。不过是不放心许夫人与锦心,怕他不在家时,许夫人与锦心打上门来。住在紫住斋,许夫人与锦心却是不敢闯进去打人。
茯苓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天大的福气。
她娘听了茯苓的话,也止住了哭声,却开始全身上下查看锦鱼,锦鱼忙拉着她进了屋,坐在炕上,低了头给她看:“只有这一处小伤。”
秦氏凑近细看,就见雪白如玉的肌肤上,三道细细的红紫,像完美瓷器上不该有的裂痕,分外惊人。她不由又泪如雨下,一边去翻出了药来,轻轻替锦鱼涂抹,嘴里不停地后悔当初不该回来,又把药瓶塞给茯苓,交待要一日涂两回。
锦鱼抬起头,整理了一下衣领,笑道:“这玉肤膏还是我找人配的。我那里一大罐子呢。昨晚就涂过了的。”
秦氏便也罢了,扭着头把她玉肤膏收进竹匣子里。
不想锦鱼猛地瞧见她娘雪白的颈侧竟有梅子大小一块青紫痕迹。不由大惊失色,一把拽住她娘,嘴里嚷道:“娘,你这是发的什么疹子?!叫我好好看看!”
不想秦氏猛地一推她,双手紧紧遮住了颈子,一张粉脸红如秋桃。
若不是豆绿眼疾手快扶了锦鱼一把,她非一头从炕上栽下去不可。
她不由大觉怪异,正要问幽菊怎么回事,却见幽菊也是满脸的红,嘴角欲笑非笑十分憋不住。
秦氏却已经直接缩到墙角去了,嘴里结结巴巴道:“没……没事,叫……叫大蚊子咬了一口。”
锦鱼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都九月中了,哪来的大蚊子这么厉害!
再看她娘,就见秦氏脸色红比桃花,连眉眼之间那总抹不去的轻愁都无影无踪了。
锦鱼越看越可疑,这才注意到她娘居然穿着件樱桃红的夹袄,领子上还缝着雪白的兔风毛。回府后,她娘还没穿过这么鲜艳的衣裳!
可她娘与幽菊这模样,分明是不打算说实话的。
她只得暂且放下。回到自己屋子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悄悄吩咐豆绿去打听出了什么事。
不过片刻,豆绿回来,满脸愤然,皱着小鼻子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昨儿个侯爷叫姑娘搬去了紫竹斋,他却来了浅秋院!定是侯爷拧的!”
锦鱼:……她爹再怎么样,也不像是会对女人动手的男人呀?
却听一旁“噗嗤”有人笑出了声。锦鱼看时,却见茯苓红着脸儿道:“姑娘别追问了。想来侯爷跟姨娘和好了,是极好的事。”
豆绿满脸不服,锦鱼却隐隐有些悟了,顿时也红了脸,拉住豆绿,叫她别再哆嗦,赶紧收拾东西。
锦鱼在紫竹斋躲了几天,许夫人和锦心也没来找过她麻烦。
据豆绿打探来的消息,说是许夫人病了。锦心一直在侍疾。
锦鱼知道自己与许夫人跟锦心这是结下大仇了。
可她也不后悔。
反正这样撕开了面具也好,省得许夫人与锦心还当她是个傻子,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本来她还有些担心,许夫人跟锦心找不着她出气,会去欺负她娘。
结果茯苓却说,这几日她爹都歇在浅秋院。豆绿也说,如今府里早沸沸扬扬,人人都说,秦姨娘又重新得了宠。
锦鱼心里却有些犯愁。
也不知道她娘到底是不是自愿的,还是为了她在忍辱负重?刻意讨好她爹。
她也试着问她娘,可每次一提,她娘的脸就红得跟要中风一样,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愿意跟她谈。
本来她算计得好好的,她出嫁了,就求着景阳侯放了她娘出府。
可如今事情变成这样……她娘这府还出得去么?
不过相比这事,还有一件事,让她觉得十分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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