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潜安排昨日的校尉护送雪宝去大牢。
这校尉姓杨,豪爽热心,见雪宝要去狱中探望罪人,有心劝说。
“姑娘,监狱里阴湿腌臜,我看还是不去为好。这获了刑的人,多少都不大端正,不要被他们现在的可怜模样骗着。”
雪宝是个女孩儿家,有些话不好对她明说。
父女毁逆人伦的丑事更不能对她讲,杨校尉隐去故事,挑能说的说了两句。
“我知道了,请大人请放心。”
校尉是武职,有官衔在身,并不是普通的侍从,雪宝很懂事地以尊礼相称。
“那不管他说什么,姑娘都不要听,只当是疯话。”
狱中阴暗潮湿,气味浑浊难闻。
霉味儿裹着汗液的酸臭和尿液的骚臭迎面扑来,闷臭熏得雪宝眼睛疼。
她难受得紧了紧眉心,和杨校尉跟在狱卒后面,到关押罪人的牢房。
罪人面向墙壁,身体虚弱蜷缩在一起,由于过于消瘦,节节脊骨清晰透过单薄衣衫排作一行。
听见牢门打开的声音也纹丝不动。
狱卒走过去朝他肋下狠踹几脚,“别装死,起来。”
话音未落,又去拽他蓬乱的头发,大力扯着干枯板结的发根,强迫他起来。
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雪宝看向杨校尉,希望他能制止。
谁知杨校尉一脸漠然,站在牢房门口任由狱卒折磨虐打罪人。
与昨日的态度截然相反。
杨校尉也是为人父的人,对罪人父女间的事膈应唾弃,看他的眼神有如看牲口。
奸淫亲女,岂不正是畜生所为?
雪宝心里难过,跑过去阻拦狱卒,“可以先停手吗?我有话要对他说。”
狱卒转头看向杨校尉,杨校尉朝他挥手,“搬个凳子给姑娘。”
然后一起退到外面。
罪人口含血沫趴伏在霉湿的草堆上,听到雪宝的声音猝然抬头。
温柔多情的眼眸瞬间充斥一缕光亮,盯着雪宝看了良久,痛悔羞愧取代深情,他缓缓低下头去。
他的故事周潜早上的时候详细跟雪宝说了。
正如昨日官差辱骂的那般,此人名叫温越,父女通奸并有了孕,被女婿识破奸情。
女儿怀着六甲身孕,被女婿带领族人装进猪笼沉江。
而温越当场被打个半死,之后被告上公堂。
温越是当地县令手下的幕僚,平日甚得县令爱重,虽闯下这等惊天丑事,无奈县令大人有意回护。
极力压下事情,既没有上报朝廷,也没有立即处理,拖了数日待水花平息之后,判了个流放千里。
雪宝大概知道温越因何痛悔,因何羞愧,蹲到他身边,十分轻盈地道:“她不恨你,她爱你。”
听到这句话,温越再次抬头,泪流满面看着雪宝。
随即压抑的情绪犹如山洪暴发,抱头痛哭,不断以头撞地,涕泗横流。
喑哑呜咽的声音哀怆悲痛。
他们错了吗?
错了。
很错很错。
与尘世背道而驰,毁坏姻缘,伤人至深。
他们为此经受代价,有今日的结局,是活该。
雪宝自忖,如果是她……
也甘愿接受这样的代价。
不过,一个人变成鬼也太孤单了,希望爹爹早点去陪她。
雪宝掏出绢帕,将里面的金子一颗颗取出。
她攥着一小把金豆递过去,温越一愣,脸上终于露出释怀和解脱的笑。
“多谢姑娘,大恩无以为报……”
他顿了顿,咬牙似做了个极为艰难的决定,“我怀里、左侧胁下,有个东西,劳烦姑娘帮我取出来。”
因贴着皮肉,温越亦知这样非常不妥,“冒犯了。”
雪宝蹙了蹙眉头,秀气的眉毛拧到一起。
很不情愿,但是温越的双手扔困在枷锁里,动弹不得。
她只好用原先包金子的手帕缠在手上,隔着帕子伸手到温越怀里,取出他说的东西。
是一枚不大不小的玉坠。
“如今我只有这个,虽比不得姑娘的金子贵重,但也勉强能抵一部分。”温越看着玉坠又红了眼眶。
雪宝拿在手上看了看,玉质剔透无杂质,哪怕隔着绢丝也能感觉到温润的触感,是上好的玉石。
在极隐蔽的地方刻有一个很小的“璃”字。
雪宝摇摇头,将玉坠塞了回去,“这个,我不能要。”
接着起身欲走。
“姑娘。”温越在后面叫住她。
“此路艰难,及时回头。”
雪宝头也不回地慢慢走了出去。
当夜,温越在狱中自尽。
过境的罪犯死在了齐州监牢,不是小事,但周潜很轻松便处理了。
一般押送罪人的官差至少有两名,温越一开始也是由两名官差押送。
实在是温越有意寻死,一路上蓄意自戕数回,失败后干脆不饮不食,想绝食而死。
官差们没办法,怕他死在半途难以交差。
好在齐州距离原籍不远,他们多次请人送信,以求县令大人知道原委后召回他们,摆脱这倒霉差事。
却不见回音。
其中一人冒着违法的风险赶忙偷跑回去,剩下一个看守。
害怕担责而不敢继续押送罪犯,这样的事很不光彩,官差押着罪犯也不好长期住在馆驿。
于是锁着温越在城外落脚等候。
有两个官差做人证,周潜顺势将温越定为绝食饿死,又派人将关在狱中的官差遣送了回去。
事后不放心雪宝,又去看她。
“小雪宝儿呀,做下这么大的事,不害怕么?”
雪宝摇头。
周潜一乐,按捺不住好奇,一拍额头,笑道:“诶呀!我听孤言说,待他回来你们便要成婚,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可得抓紧时间备礼了。”
边说边观察雪宝反应。
雪宝脸儿红扑扑的,好看的梨涡出现,羞涩偷笑,“是真的。”
“那……你就不怕……?”
“怕。”雪宝低头,轻声回答,“可是,就算怕,也是要,要……成亲的。”
“好。”周潜开怀大笑,彻底放心,“我命人去准备,等孤言回来,为兄给你们做证婚人。”
转眼柳寂走了七八日。
雪宝从没离开爹爹这么久,等得焦急煎熬,想得肝肠寸断,夜夜躲在被窝偷哭。
眼看后天便是四月十六,也是雪宝十六岁的生辰,还不见柳寂归来。
却等来不速之客。
一队浩荡车马停在刺史府门前,下了拜帖,却不见周潜,而是为柳寂而来。
刺史府的下人以为是柳寂故交,不等周潜知道,就直接引人去见雪宝。
雪宝听说有故人来访,带着好奇和惊喜小跑至后堂。
一女子坐在堂中,貌美端庄,瞧着很是年轻,却作妇人打扮。
这是谁?不认识呀。
“夫人是?”
那女子打量雪宝一眼,见她衣着不俗,又做男子装扮,对她的身份有了猜测。
略微福身,“小姐是周大人的千金?妾身柳吴氏,是孤言的妻子,他久不归家,特来齐州寻觅夫君。”
!!!
???
……什么?
雪宝如遭霹雳,瞬间乱了心神,四肢冰冷,手脚不停发抖。
“小姐?妾身的夫君现在何处,可否告知?”
那声音好似根根利刃,刺得雪宝无处容身,泪如飞霰,簌簌而下。
她用尽浑身力气跑开,想逃离此处,躲避这个人,甩开这件事。
雪宝边跑边哭。
假的假的假的。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爹爹养她八年,她最懂他,最了解他。
他孑然一身,只有她才是他的牵挂。
他是她的,他才不会有什么妻子。
根本不会的,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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