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诧异,但仍旧接了茶杯。离开前,她仔仔细细剜了刘迎一眼。空手,衣衫晃荡,没有武器。不知为何,心里却如惊雷将落般不安。习武之人素能嗅到杀气。红姑脚步一顿,刚回头,却见裴训月已经关紧了门。
屋内。刘迎与她对坐一几。“裴大人。”刘迎请了安,落座,啜口茶,又笑,“大人怎得不尝尝?这果子是我家瑞娘亲手做的。”
“多谢款待,但我用了早膳才来。”
二人于是无言。茶水热气蒸腾,香味弥漫。裴训月盯着明窗净几,忽道:“刘迎。”
刘迎抬头,定定看她:“大人请讲。”
“你为什么杀化虚?”她轻轻问。
窗子外走过一群小儿咿呀,大概是去官学的学生。如鸟叫声一茬接一茬。刘迎慢慢放下茶杯,笑了一声。
“不问是不是我,只先问为什么?大人,”刘迎直视着裴训月,“我听闻大人昨夜断案如神,将朱府的贼人就地逮捕。可再怎样会推断,也不该如此自恃妄论,污蔑好人。”
不卑不亢,语气流畅。像是打了草稿,早知她会来。
刘迎的心理素质当然强过周举人百倍。拿装神弄鬼那套法子吓唬他,一点用也没有。密室杀人,没有人证,若论物证,只怕也早就毁匿。要想让他伏法,怕不是只能私刑逼供。
裴训月对法外酷刑并无兴趣。在让刘迎被大梁律审判之前,她有自己要关心的事。
“化虚交游广泛,因为和皇后沾亲带故的原因,偶尔借住皇亲李明香的家。朱府不过是他的下榻处,府内众人显然也不插手他的生活,并无矛盾。杀他的必然是外人。十二月初七那晚,最后一个进入朱府的外人,便是你。无论如何,你嫌疑最大。”裴训月说。
“化虚死于密室。而偏偏那晚,有人称,在街上见过他。”裴训月用手指叩了叩桌子,“看起来,是凶手假扮化虚去做他还活着的证明。我曾经想过很久,如果是你杀了化虚,既然你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来做这个证明?只有一种原因——你杀人是临时起意。”
“那一夜,你本该在家里准备自己的新婚宴。什么名字里有‘迎’所以来迎我上任,都是谎子,”裴训月面色冷冷,“我去问过金吾卫的马统领,他说,是你忽然跑来,说要值班,以便婚后调假。”
“刘迎,你新婚燕尔,年轻有为。等着你的是大好前途,锦绣光阴。你有爱妻娇儿,我真的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在结婚前那一晚杀人!”裴训月高声。
刘迎漠然听着,蓦地,嗤笑了一声。
“我那个假扮化虚的法子当真是蠢。”他颔首,似自愧,“不过,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杀化虚的时候,看见他屋里地上有根遗落的金钗,万一因这金钗误冤了某个清白的人,就不好了。所以,我想让你们以为化虚不是死于密室。”
“化虚作恶多端,老欺负我是孤儿,问我借钱去赌。我被他纠缠,一时激情,便杀了他。”刘迎又道。
——他竟然,就这么认了。
裴训月一怔,太阳穴突突地跳,忽然极度紧张。刘迎的反应远超她想象的平静,她不晓得此人要做什么。
“可惜,我后来听说,那金钗的主人,还是死了。”刘迎落寞。
裴训月无话可答,视线在屋里绕了半圈,须臾,又道:“如果没猜错,你杀人用的是冰?”
“是,大人慧眼。”刘迎嘴角似有嘲谑。
“冰融化成水,所以现场没有凶器,”裴训月道,“大冬天的,随手用冰杀人倒也合理。那密室有扇小窗,把细冰凌穿过窗格发射出去,以你金吾卫的腕力,应当也做得到。可是——”她忽然倾身,直直逼向刘迎,“你忘了那屋里佛像背后的细孔!”
“规整如圆距,一望是刻意钻凿。以化虚的死相,应当恰好是站在佛像前,被冰凌由后背穿入而死。如果是激情杀人,哪来的功夫去雕琢此孔!如果孔非你雕琢,又怎能恰好发现,并将冰凌穿射其中!”她说罢,啪地掌心一拍小几,将茶碗震离几寸,“刘迎,你自以为冷静,可你顺着我的推理,说了错误的话!”
“杀化虚,是你预谋已久!射冰锥,是你练习多日!”她目眦欲裂,鹰顾虎视。一时间杀气满堂。
“你为何杀他?刘迎,我只问,”她又道,彼时声音已放轻,仿佛只等一个答案便走,“你为何杀他。”
刘迎的气势显然就在刚刚败下阵来,那原本挺直的背像被抽走了脊骨。裴训月望着他的脸,颊侧神凸,青筋暴起。他在咬牙死忍。他忍什么?裴训月焦灼,她只觉像人在崖边,勒了缰绳马蹄也止不住。事态朝她最不期待的方向发生——刘迎此人,骨子太硬了。
果然,见他几番吐息,那突起的青筋竟然又慢慢消了下去。只听他冷笑道:“大人既然什么都猜得出,又为何来问我?”说着,他撤了果子盘,“这屋里只有你我二人,连个记笔录的人都无。出了这扇门,听没听到我的话,全凭大人定夺。万一要我再吃一遍那刑讯的苦又怎办?大人不如,直接押我下诏狱再审。”他索性起了身。
裴训月咬牙,心一横:“我问的是挖眼金佛。”果然,刘迎脚步立刻一滞,颀长的身影像杆新竹,在璀璨日光里晃了一遭,随即靠在墙头。“你说什么?”刘迎转身,重复。一双眼死死盯着裴训月,眼神却像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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