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的事儿永远是天底下最大的事儿,因为涉及的事情太多,赢了什么都有了。
但要是输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燕地要打仗的事儿,所有人不知燕地情形,但全都知道涉及叛国弑君罪名,饶是夏晨峰死了,但是夏知许断然不可能就这样束手就擒。
可.
所有人都不知道。
夏知许疯了,也死了。
但也因此整个燕地真正打仗的地方.
只有瘤子口关。
只有这儿!
燕地三座雄关,五河山,瘤子口,望北关。
五河山在最外,也是第一道关卡,瘤子口在中间,望北为第三。
而当下的瘤子口关所在,寒风凌冽,寂静无声,风中有冰冷气息,但更多地是混杂其中呛鼻的血腥与焦味。
无数断兵与残破盾牌,还有烧焦的地面,残破的铠甲,就在瘤子口关前后比比皆是。
残破的大夏大旗依旧在瘤子口关最顶端于风中摇曳,似乎是信念,只诉说着两个字‘不退’。
关口城墙之上,许多士兵默默抬着前不久还一起喝酒扯皮的同伴尸首,一些人将他们身上箭矢拔出,然后擦一擦,放到自己箭筒内,一些人就安静蜷缩在城墙之后,闭着眼睛,嘴唇干裂了就拿起手边的雪放嘴里润润,然后继续闭目养神。
还有许多人搬运着拆了关内一些房屋的石头到城墙之上,以便抵挡下次攻击。
但也有许多人正在穿着那些残破的甲胄到身上,这些人眼神空洞,看着关外场景,看着那被一具一具放着的尸首,这些人浑身发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配世败出,又复遭网,以是等辈,吾当忧念。汝既毕是往愿,累劫重誓,广度罪辈,吾复何虑”
一段超度经文,在一名体型壮硕,面目可憎的僧人口中诵出。
声音不大,但是当下的瘤子口关,万籁俱静,在听到经文的时候,所有人目光看向那僧人。
僧人光着脚,身上就穿着单薄僧服,双手合十,低头轻诵。
愿承受一切苦难。
所以在冬日才下了雪的积雪之处,他光脚走路。在这冬日寒霜内,他脱去袄子那些赠予孩童,只穿单薄僧服,任由寒风刺骨。
只求地藏王菩萨将这些虽有杀业缠身但却救天下世人士卒,安然送去轮回。
所有人默默看着那位僧人诵经超度战友,默不作声。
而那僧人诵完之后,站起身子,朝着逝者们双手合拢之后,转身走到墙根之下拿起那把斜靠着放在那儿的大盾与血刀,默默朝着城头之上走去。
城墙之下的士兵看着僧人诵完后的那些尸首,又看了眼僧人,然后问道:“要是这位大师比咱们早死了,咱们死后是不是都没人超度了.”
周围许多人保持了沉默。
“没秋人超度就没秋人,老子才不信佛,要是佛啊菩萨啊真在,这会儿干啥咧!百姓都死了这么多,咋不见他们哈来救百姓!还不是我们赴死救!还不是那些大师一个个赴死!还不是百姓们自己救自己!他娘的,有本事现在显灵,老子才相信!”有士兵开口骂道。
说的时候有些激动,应该是扯到了自己伤口,所以士兵有些吃疼,不由咬了咬牙。
当这人骂完,有人马上说道:“别瞎说不敬神佛的话,犯忌讳!”
骂了佛祖菩萨的带些口音的士兵一脸不屑,但是才要接着说什么的时候,却是看到了那僧人走了过来。
当即站起身开口道:“大师,我没有骂你的意思,你们都是好样的,而且我.”
说到这儿,这人看到僧人朝着他双手合十行了礼。
而后僧人看着士兵道:“施主,小僧并无要责怪您的意思。我师父曾言,一切佛像都不过是泥塑,不需要拜,一切经文也不过是空口经文,无需敬畏。因为佛祖菩萨尽数不在其中,而在众生之中,诸位从檀州以赴死之心救人,小僧眼中,诸位皆为佛。你们,便是显灵之佛,搭救百姓之佛。”
说罢,僧人朝着士兵们再次合十行礼后,转身朝着城头上走去。
关口城头上,杜预深深看了眼那些死在城墙之上的士兵尸首们,更看了眼那位僧人,一脸愧疚低下头。
而后握紧手上刀柄,但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肩上的伤隐隐作痛,但杜预这个文人也毫无所谓。
而且杜预身上不仅仅有肩上的伤,头盔之下头上也有绷带缠着,另一手上的绷带更有血迹出现,其他多处伤痕,因甲胄而看不到。
素日里整理的很清爽的头发与胡须,短短数日,已略有白色出现。
僧人,妇孺们都被逼着拿起刀杀人了吗?
我们这些官,都做了些什么.
杜预有些自嘲自责。
“将军,清点好了。”而这时候,同样一身伤的卫山走到了杜预身边。
杜预看向卫山。
卫山面露难色,但还是开口道:“如今能战之人有两千七百八十九人,其中檀州兵马九百余人,其他皆是所救下的百姓。”
杜预听到,微微闭眼,看了眼前方那些坐着,躺着的士兵们。
与他一起从檀州出来搭救百姓的兵马笼统七千人,如今就剩下九百多人呢
收起心中儿女姿态,因知晓当下不能有这幅样子露出,于是接着问道:“粮食还能坚持多久。”
卫山立刻道:“四天。”
杜预捏紧拳头,看了眼关内锁在一处的百姓们,然后说道:“够援军赶到了。”
卫山听到这话,看着杜预,一脸凝重。
四天时间内,援军必定能赶到。
或者说如今他们已经坚持了五天了,若是不出意外,援军必定在明日之前赶到.
但.
他们还能坚持四天吗?
杜预看着卫山,知道卫山在想什么,于是说道:“守不住,也要守。”
说罢,杜预站起身。
身上的伤,让杜预脸上露出疼痛神色,卫山赶忙搀扶起来。
杜预摇摇头后,强忍着疼痛自己站直了身子,然后手按在刀柄之上,朝着城墙之上走了几步。
许多士兵看向直挺挺站着的杜预,默默将缩着的身子也挺直了一些。
杜预看向南边。
视野之外,能看到一处大营,大营之内火光通明。
那是张觉所率永山大营的叛贼兵马驻扎的大营。
数日前.
杜预率檀州兵马一路驰援,本想着赶往五河口关,但没想到在前往五河口的路上,却是发现了卫山。
从卫山口中,杜预知晓了如今五河口,瘤子口全部是穿着大夏兵甲的漠北士兵,而且望北关那里虽然没有漠北士卒,可全是永山与蓟州驻军。
三道关卡一直以来都是永山大营兵马驻守。
如今漠北人占领了两道关卡
不言而喻!
夏知许叛国!
永山大营叛国!
尤其从卫山口中知晓,百姓们都是被永山大营士兵送过望北关后,一路到瘤子口这里停留,随后被漠北人押送出关进漠北境内。
而五河口那里的漠北人十分多,尤其是关外更有漠北大军等着接应百姓。
而当下有一批百姓就在瘤子口,因此瘤子口也聚集了更多的漠北兵马。
杜预不再多言,马上改变策略,抢回瘤子口。
实际上若是抢回五河口最佳,将张觉永山大营及入大夏境内漠北人阻拦在大夏境内,只要死守,等待达州蒙秦元帅援军最佳。
但.
百姓在瘤子口,考虑不了这些事情了!
随后杜预亲率一千士兵装作永山大营兵马,让其他士兵脱了甲胄装作百姓,仿佛是押运百姓过来的一样。
没想到真就被那些漠北人开了关口大门放了进来。
瘤子口也因此被抢了回来。
可.
如杜预所想一样,无论是瘤子口,还是五河口,张觉永山大营叛贼马上赶来了,而北面漠北人也是派了兵马。
腹背受敌。
唯有死守!
只是
杜预认为张觉既然叛国,那必定要赶快进入漠北境内,因此必定会猛攻,加速破关!
尤其是占据了第二关的瘤子口,张觉更着急!
当下
杜预看着那远处大营开口道:“不少百姓约莫现在就被他们抓着,我们这里破了,到时候百姓们被送出去了,死的人就白死了。而且我们这里破了”
“望北那里如何,我尚且不知情,但瘤子口与五河山这两座关隘也就落入漠北人手中,到时候我们再想夺回来,死的人更多。到时候他们若是进犯.一年前漠北人长驱直入燕地的惨剧再次发生,那时候,死的人越多,而且大夏境内皆有危险。所以,必须守住了。”
卫山脸色凝重,不吭声。
杜预看着卫山笑了一下:“怕了?”
卫山摇头,然后说道:“就是觉得,大人您不该死在这儿,而且若是那孟少安不.”
说到这儿,卫山不再说话。
杜预叹了口气,脑中想起那个胸怀大志的读书人,笑了一下,事已至此,无需多说,而且这些日子来,关于那个读书人的骂声,他也听得太多了,毕竟百姓们都已经知道被骗了。
卫山开口道:“大人该离开的。”
杜预说道:“我若离开,就与那夏晨峰,夏知许无二,何况我与伱们一样,都是大夏子民,拿了刀就是大夏士兵,为保护大夏而死,痛快的。”
卫山眼神复杂看着杜预,重重抱拳!
杜预拍了拍卫山肩膀说道:“去吧,去看看北面防事,下次进攻快来了。”
卫山点头。
杜预目光重新看向永山大营那些兵马。
永山大营按照杜预估算,接连数次进攻之后,应当还有两万余人。
北面漠北人应该还有一万几千人。
可关内两千七百多人,其中一千八百人皆为老弱。
杜预嘴角上扬笑了起来,来救人也没救成
爹说今年的庄稼肯定很好,也看不到了.
真累啊。
早知道,不当官了,当个庄稼汉多好。
呵,我还有个贪官的名号在头上。
杜预微微闭上眼,暗自感慨了一声。
但就在杜预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那名僧人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并且就坐在城墙之下,双手合拢开始休息。
杜预朝着一侧退了一步,朝着这位僧人合拢双手行了礼。
杜预记得记得很清楚,这些僧人来自蓟州大悲寺,原本一共二十多人,这几日下来,只有眼前这位活了下来。
不过
看着僧人赤足以及单薄衣衫,杜预才要说话.
呜~~~
号角的声音传开。
杜预马上看向那叛贼兵马的营帐所在。
就看到无数漆黑小点已经开始集结。
而听到号角的关内士兵们更是一个个站起身,全部看向了叛贼营帐,更是一个个捏紧了手上的兵刃。
那些才穿上甲胄,颤抖着拿着手上兵刃的或是百姓,或是商人的人们,更是吞咽着口水,眼中有迷茫,有恐惧。
但是突然
一个孩子的哭声响起。
所有人回头看向孩子哭泣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孩子,他们的爹娘或是死了,或是当下就在城头上。
有些年长的孩童看到所有人看向他们,马上捂住了哭泣孩童的嘴。
然后一脸刚毅的看向所有穿着甲胄的人。
所有人表情一怔,下意识的吞咽了口水。
“诸位!”
此时,众人听到了杜大人的声音。
纷纷看过去。
就看到杜预脱了身上甲胄,手中握着刀!
杜预身上血淋淋,并非是敌人的血,而是他的。
守关五日!
每一战杜预皆在城头,身上所受伤势不计其数,穿着甲胄是因为挡着伤不让人看,怕乱了他人心,否则他一个文人,哪儿受得了甲胄的重量,苦撑罢了。
而当下.
脱了甲胄,是想告诉众人。
他在这儿!
一直没走!
“我杜预无能!身为大夏官员,未尽官员之责,而让诸位受此大难。但我当下要先诸位而死,无法偿还此等愧疚,只求来生偿还今日之亏欠!”
说罢,杜预朝着众人作揖一拜。
而后,杜预转身手中捏着刀,看向那已经朝着关口所在走来的叛贼士卒们。
无需多言。
也更加没必要多说什么。
什么我们必须守着之类的话,早些时候能说的全说了,现在已经没必要说了。
现在能说的.
唯有他就在这儿。
而且会比众人更加慷慨赴死这事儿。
众人看着杜预浑身是血,但依旧直挺挺的背影,檀州士兵们一个个捏紧手中刀,也不去管身上的伤,站到了那些穿着甲胄的百姓们跟前。
一脸刚毅。
他们都知道一件事儿。
大夏各地的人,都在吃着油饼子,胡饼,喝着羊汤,带着婆娘儿子闺女,高高兴兴的过完了上元节。
没人会记得他们,更加没人会知道他们是谁。
可是他们更加知道一件事儿.
就是他们在这儿,所以他们家里人也好,大夏其他地方百姓也好,才能过那些他们向往的日子。
值得吗?
没人知道。
但他们就知道,自己是大夏的兵,要守着大夏的领土,要护着大夏百姓。
这是兵该做的事儿。
而且城墙下边的娃娃们,不能死。
他们死了,那些娃娃们也不能死!
“守!!”
突然有老兵大吼了一声。
“守!!!”
有一人大吼。
“守!”
“守!”
一声声嘶吼了出来!
杜预捏紧手中刀,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永山叛贼,轻声道:“守!”
而就在杜预身边的僧人当下也是站起身,双手合拢,轻声诵道。“如是等一切世界诸佛世尊,常住在世。”
叛贼大营鼓声就在僧人开口诵经时候响了起来。
城墙之上士兵看着那浩荡大军前行,更看着那一个个新的攻城利器,所有人捏紧手中兵刃。
僧人合十,垂眸继续诵读:“是诸世尊当慈念我.若我此生,若我前生,从无始生死以来,所作众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
风吹过,关内那些安放的尸体之上盖着的布被吹了起来。
其中有三具也是僧人,与僧人穿着一样的单薄僧服。
“若塔若僧若四方僧物,若自取,若教他取,见取随喜”
三名僧人之中有一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一只眼空洞,是被箭矢射穿而亡,一人年迈,白须因是被斩首所以染了红血。
“五无间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
老僧胸前有残破木头佛珠存在,或是因风关系,从老僧胸口掉落一些,散乱在老僧尸体周围。
“十不善道,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
有孩童看到盖着尸体的布乱飞,匆忙跑了过来。
“所作罪障,或有覆藏,或不覆藏,应堕地狱,饿鬼,畜生诸余恶趣,边地,下贱及篾戾车,如是等处。”
但是才要去捡起佛珠的时候,却是看到了老僧眉心处闪了一下一样,吓了孩子一跳。
而后,风再次吹来
那白布竟然被风吹回了尸体们身上,可有一佛珠,也因为这风而滚向了城墙所在,就在那僧人下面的地方。
而此时.
那僧人睁开眼,拿起血刀与盾,而后看向前方已经逼近城墙之下的叛贼兵马,冷目怒颜,沉声道:“所作罪障,今皆忏悔。”
说罢,和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自己师父尸首所在后,重新回头看向那些杀气腾腾叛贼。
师父,你说众生皆有佛性,根基各不相同。
但是
某些众生根基太过低劣,实在难以通过教化令其感悟佛性。
唯有超度!
方可成佛!
“杀!”僧人杀气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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