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整个大兴城都被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笼罩着,但这个时候,反倒没有一丝风,宫墙内宽大的甬道间,能清楚的听到一阵沉重,但并不凌乱的脚步声慢慢的走近。
是商如意的脚步声。
走在她前面带路的曹公公,脚步急促却很轻,这是在宫中行走的内侍们大多具备的一种本事,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本事,就是只偏过一点头,就能清楚的看到身后人的脸色。
这也是宫中内侍们赖以生存的本事。
此刻,他就看到这位处在暴风中心的将军夫人一边走着,一边若有所思的神情凝重的样子。
不知道,她是在想一会儿就要面见的陛下,还是在想,刚刚与她在含光门外分别的大将军。
一想起那位大将军,曹公公蓦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刚刚,他们的马车停在含光门外——之前,曹公公请大将军进宫的时候,他还一定要带上自己的夫人,所以这一次将军夫人进宫,曹公公几乎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大将军必然会同行,事实上,出宫之前,长公主也的确是这么吩咐的。
可没想到的是,走下马车的,只有将军夫人。
曹公公有些意外,偷偷的往马车里看了一眼,就看到光线晦暗的车厢内,原本就身形壮硕魁梧的大将军坐在里面,悍然如山,却一动不动。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到一双冷峻的眼睛散发出锐利的精光,只一眼,就令人心惊胆寒,曹公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再喘,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就听到将军夫人对着车厢里说:“我去了。”
车厢内仍然一言不发。
可是,那种无形,却从车厢里蔓延开来,几乎笼罩了他们所有人的威圧感,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曹公公甚至连平时擅长的“听墙根”都发挥不出来,只在几乎窒息的时候,勉强听到将军夫人仿佛说了什么“相信我”,“最终的选择权还是在你”之类的话。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里的人才对着她摆了摆手。
将军夫人这才转身跟他一道进了含光门,而即便是这样,走出很长一段路后,曹公公仍然能感觉到身后那仿佛利剑一般的目光,几乎刺穿了他的身体,让他这一路上再没有心思去想其他。
也是因为这样,商如意得到了这一段时间的安静。
她终于厘清了自己的一些思绪,情绪,也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两天她和长公主的对峙——的确是对峙,而楚若胭也并非完全固步以待,她应该是派人在盯着自己,一旦自己露出弱势,她就立刻派人传召自己进宫
也就是,眼前这般。
所以她很清楚,舅父就是自己的弱点,她知道自己见了沈世言,一定会为了救自己的亲人而不顾一切,这个时候,也就是谈判的最好时刻!
想到这里,商如意轻叹了一声。
虽然知道不应该,可商如意还是忍不住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新月公主的情形——那个时候,她泪水涟涟,在宇文晔的面前哭得梨带雨,可即便尝尽了感情的苦楚,她也从未想过以权压人,反倒对自己那么亲近,甚至带着几分讨好。
而如今的她,已经和之前那个在感情里卑微的女子判若两人。
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现在这样?
是自己?是宇文晔?
可是,自己和宇文晔对她的态度从未变过,真正改变的,是这变幻无常的世事……
不知不觉间他们路过了玄德门,再往前走,便是商如意在大兴皇宫中从未涉及的地方,景致越来越陌生,而压抑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重。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处高大巍峨的宫门前,这宫门甚至比含光门还要更高大雄伟,如同一座小山矗立在眼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不知为什么,竟和宇文晔身上那种压迫感有些相似。商如意越来越感到呼吸急促,心跳沉重,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的宫门。
玄武门!
这三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如同三记重拳,狠狠的砸在她的心上。
“唔!”
商如意只感到心口一阵闷痛,下意识的轻哼了一声。
那曹公公耳聪目明,也立刻看到这位将军夫人脸色惨白,慌忙上前问道:“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
商如意没说话,也说不出话来,只捂着胸口,沉沉的喘息着。
玄武门……
玄武门!
之前在东都的紫微宫中也是这样,一看到这个宫门,一走近这里,她就好像肉体站在原处,可灵魂却被硬生生的抽离,去经历了一场噩梦,再将灵魂放回到这个身体里。
哪怕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可灵魂的痛楚,却蔓延了全身。
而且,在大兴宫中,这种感觉比之前在紫微宫中,要更强烈得多!
为什么会这样?
眼看着她汗如雨下,仿佛得了什么急症似得,曹公公担心的道:“夫人可是身体不适?若是这样,咱家立刻让人请太医过来。”
商如意又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把心中那阵莫名的剧痛压了下去,又实在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真的伤痛在身上,这才定了定心神,道:“我没事。公公,请继续带路吧。”
曹公公又小心的看了她一眼,才说道:“好吧。”
说完,继续领着她往前走,商如意虽然平复了那种透彻灵魂的阵痛,但走过这座高大的宫门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心跳不自觉的紊乱,直到通过了宫门,将那高大宫墙撒下的阴影也远远的抛在身后,才勉强恢复了平静。
而再往前走,便是上一次进宫时,曹公公告诉过他们的,皇帝陛下的休憩之所——两仪殿。
远远的,商如意已经看到了那高大的宫殿。
既然是皇帝的休憩之所,气势自然与别处不同,商如意知道紫微宫是楚旸以自己的喜好打造,所以不论是皇后的东宫,还是他的暖坞,都带着楚旸身上的那种雅致脱俗之感,奢侈华美,恍若天宫;可大兴皇宫不同,这里的建造者是文皇帝楚胤,他是大业王朝真正的缔造者,雄才大略,文武双全,所以宫殿也带着他那股渊渟岳峙的气魄,雄浑之态,令人折服。
可是,越走近,商如意的眉头就忍不住蹙得越紧。
因为她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但不是人声嘈杂,而是叽里呱啦的禽鸟的鸣叫,再一走近,才看到在那两仪殿外,竟然养了不少的孔雀,仙鹤,甚至还有野鸭雉鸡,供人戏耍!
而且,这些禽鸟可不是乖乖的立在那里,有些在引吭高鸣,有些扑腾着翅膀,有些相互追逐,有些甚至飞到了屋檐上,下面的宫女太监们一边手忙脚乱的追逐,一边焦急的嚷嚷——
“这要是让太后和大丞相看到了,还得了!”
“放心,太后斋戒,没半个月不会回来,大丞相这几日也不会进宫的。”
“那也不行,赶紧把那只鸡抓下来!”
眼看着这些狼狈又混乱的场面,让两仪殿的庄严肃穆荡然无存,商如意的心越发的沉了下去。
这里,可是皇帝的居所啊!
明知道这与自己无关,是朝中那些食君之禄的大臣们应该担忧的事,可商如意的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生出了不安,甚至不悦的情绪,而就在她驻足看着这混乱的场景时,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闯入了视线中。
只见他追逐着一只扑扇着翅膀的仙鹤,一边追一边大笑,身后的宫女太监们吓得弓着腰护在他身后,满头大汗的喊着:“陛下,陛下不可啊。”
“……?!”
那是,皇帝陛下?!
商如意定睛一看,果然,那个子不高,穿着一身黄袍,却没有半分庄重的人,正是当今天子!
也是过去,她短暂的见过几面的那个顽皮孩童——楚成斐。
说他是孩童,即便到了此刻,他已身居九五也是一样,这孩子刚满十岁,比之前长高了一些,但也没高多少,圆乎乎的脸蛋倒是比在雁门郡见到他时消瘦了些许,可稚气未退,反倒比之前更添了几分任性妄为的蛮横来。眼看着有小太监怕他摔着,上前护着他,却拦了他追逐那只仙鹤的路,他一脚便将人踢开,骂道:“别挡朕的道!”
那小太监被踢得滚落在地,连连磕头,可楚成斐看也不看他一眼,又继续追了上去。
整个两仪殿,已经完全变成了这个孩子嬉戏的场所。
商如意的眉心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个时候,她没有办法不去回想,刚刚在刑部大牢中,沈世言那痛心疾首的话语——这一切,是那个平日里只知道跟内侍太监戏耍游玩,可坐在龙椅上,只听到一句‘灾祸起’,就吓得嚎哭不已的孩子能承担得起的吗?!
初听那句话的时候,商如意只对舅父感到钦佩,可现在,看到眼前的场景,她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天下,不能被这样的孩子所掌管。
否则,大业王朝,乃至整个江山社稷,都会崩塌的!
就在这时,一个窈窕的身影从两仪殿中慢慢的走了出来,立在屋檐下,柔声笑道:“陛下小心,别摔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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