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在青山绿树间蹁跹翻飞,停伫枝头引颈啼鸣,与不远处瀑布的轰鸣声形成绝妙的合奏。一匹铁青马在曲径间疾驰,马背之上持缰的是位体态纤匀的秀美女子,她身前乘着位华衣华履的小儿,身后却伏着个锦衣男子,似乎是昏迷了过去。
徐长吟策马穿过一片翠林,林间竹木不密,容马行入也不难。三人一骑行不多远,眼前便豁然开朗。
高耸入云的连绵山峰,白练也似的瀑布正从山顶倾泄而下,落入山脚下的碧潭里,溅起雾蒙蒙的水花,景色壮观。潭边有一片幽静平坦的草地,草地空阔处,数株绿竹之后是座精雅的屋舍。荫静的屋前置有一张石桌并三张石墩,桌上放着一只棋盘。石桌旁放着一张竹制的软榻,榻旁的一只小炉上正煮着茶水。
不远处,两匹枣红骏马悠闲的吃着草,这般闲雅的景致里却突兀地传来阵阵拌嘴之声,听声音方向,是从屋里传出的。
“方才若非奔宵受了惊,我必能甩你个十万八千里远去!”娇嫩的女声颇是忿忿不已。
另一记清丽的女声却是“咯咯”地脆笑不停,“二姐,愿赌就要服输,你既输了我,又何必嘴硬?”
徐允恭一听这两记声音,顿时兴高采烈的喊了起来:“二表姐!三表姐!”
徐长吟勒住马缰,跃将下马,遂又将他抱下,在他要奔入屋中之前,拉住他压低声叮嘱:“恭儿,切莫告诉表姐们出了何事。”
徐允恭使劲点头,撒开小脚丫子奔入了屋子里,随即听到屋中传来一记取笑声:“恭儿,你与你家大姐是骑驴子来的么?我们可都到了好半晌了!”
屋外的徐长吟闻言不禁撇了撇唇,又无可奈何的瞟眼马背上昏迷不醒的陌生男子。她终是没能见死不救。
她拍了拍铁青马,让它躬腿下压,也未过多避嫌,一咬银牙,吃力的将他搀起,扶至竹榻边躺下。她方将陌生男子扶下,身后陡然就传来了女子讶异的声音:“长吟,这人是谁?”
徐长吟转首望去,端见得精舍的屋廊下亭亭立着二位姿色颇绝的女子,正是先前的二骑女子。她尚未应声,牵着樱红骑装女子手的徐允恭已大声道:“那人是大姐和我救回来的,他受伤了!”
霍琅云与霍琳烟互看一眼,皆有讶异,提步往徐长吟走过去。
“长吟,你这书呆子竟然还有胆子救人?”满身骄矜之气的霍琳烟挑眉斜睇眼徐长吟,口中弄笑,一边踱至了竹榻前。她妙目一探,将昏迷中的陌生男子打量一番,忽而扫见他腰间的夔龙玉佩,双眸倏然一亮,忙使唤起来:“药箱,快去拿药箱!”
霍琅云轻笑一记:“二姐,你今日是拜了菩萨,发起善心来了吗?”说着,她也探目瞧向陌生男子,却陡然瞧见了徐长吟颈间的血痕,登时关切的问道:“长吟,你怎么受伤了?”
徐长吟微怔,抚上颈间,收手一瞧,指尖上果染血迹,她浅浅一笑:“应是骑马时被树枝割伤了,不碍事。”她无意将实情告知霍琅云与霍琳烟,只因隐隐觉着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霍琅云皱眉一把将她按坐下,“你呀你呀,怎么这般不当心?”
霍琳烟抽空扫了眼徐长吟,轻嗤:“长吟,你的马上功夫可真是越来越逊色了。堂堂魏国公的女儿竟然连骑马也不会,传将出去,姨父的脸面可都要被你丢得精光了!”
徐允恭一听自家大姐被看轻,小嘴一噘,就要替徐长吟澄清。徐长吟赶紧拉过他,冲霍琳烟笑了一笑,也不辩解:“方才我与恭儿见此人受伤晕倒在路旁,便将他搀到了这儿来,也不知他是何人。”半真半假的话并未引起霍氏姐妹怀疑。
霍琳烟勾起陌生男子腰间的玉佩,啧啧有声:“单瞧这玉佩,便知不会是寻常人。”
霍琅云这才顺目看去,只觉这昏迷的男子尽管算不上俊逸,隐隐间却有股让人心折的威摄力。
霍琳烟在旁使唤道:“长吟,你去打盆清水来。琅云,快将药箱拿来。”
霍琅云朝她丢去一记白眼,没好气的道:“二姐,你没瞧见长吟也受了伤?水就在屋后,你不会自个去打?”话落,她将正要去打水的徐长吟一把按坐于石墩上,叮嘱道,“你颈上有伤,虽不见深,但也不能忽视了,我去取药箱,你安生坐着。”
话毕,她径自抓起霍琳烟去打水拿药箱。
徐允恭挨上前,伸出小手轻轻地触了触徐长吟颈间刺目的血痕,软声绵语地问道:“大姐,疼吗?”
徐长吟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已不大疼了,恭儿不必担心。回府后若有人问起,你也只管回说是被树枝刮伤的,莫要坦露方才之事,可记着了?”
徐允恭犹豫一下,但看着她认真的神情,慎重的点了点小脑袋:“恭儿不说!”
徐长吟满意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又侧首看向昏迷的男子。不管那些青衣人是不是元兵,却偏来袭击他,他的身份想必并不简单,她何必犯口舌多生事?还不若当做甚么也不知,救过他便罢了。这也是她不想对霍氏姐妹多言的原因。
清风徐徐,拂动了朱棣沉重的意识。昏昏沉沉中,他动了动眼皮。而方一有意识,他立即感觉一股钻心的痛楚沿着左腿传遍全身。他紧紧拢起眉头,没有痛苦呻吟出声。倏地,一缕沁凉如水的触感从他的额际缓缓蔓延开来,奇迹似的镇住了砌骨的痛楚。隐隐间,他感觉到一只温润的手正为他拭去额上的冷汗。
有人!甫苏醒的意识让他习惯性的警惕起来,然而那冰凉入骨的触感带着幽淡的馨香,丝丝缕缕地渗入了他的心间。这种从未有过的安宁与平静,一点点淡没了他的痛楚,让他情不自禁的心安神宁下来。他吃力的睁开眼,迷朦的视线里映入一抹晃动的纤颜。他皱起眉头,想努力看清那张脸的模样,但逐渐袭来的晕眩感再度将他击倒。
在他陷入昏迷的一瞬间,只看清一双漆若黑子的明亮眼眸,听及有人扬声唤了一记:“长吟,快过来!”
徐长吟放下湿巾,回眸望向神色奇怪的霍琅云,细声问道:“三表姐,怎么了?”
“有人来了!”霍琅云上前将药箱往石案上一搁,望向林外,喃喃道,“这地儿还会有谁来?”
霍琳烟也走了过来,娇哼一记:“这地儿是你找着的,不是你传将了出去?”
霍琅云懒得搭理她,只小声叮嘱徐长吟:“长吟,小心些为好,此处甚是偏僻,不知来的会是什么人!”
徐长吟颔首,顺目望去,翠林间果真传来一阵脚步纷沓之声。她心下生出警惕,悄然拉过不知所云的徐允恭,谨慎的将他护在了身后。
须臾,便见得四名大汉抬着一乘华丽的软轿从林木掩映间脚步如飞而至,软轿之后,又紧跟着十余位劲装穿着的大汉。空空的软轿旁,一名净白面、美髯须的中年秀士急步随行。
“大姐,他们是谁?”徐允恭抓着徐长吟的衣袖,稚声低问。
徐长吟低首示意他噤声,迅速打量那行陌生人,并非先前的青衣人等,她略略松了口气。
那行陌生人自然也看到了精舍前的徐长吟等人,以及昏迷不醒的朱棣。
中年秀士甫一见着朱棣,紧凝的神色顿时松了几分。他朝左右大汉挥了下手,两名大汉立即急步往朱棣走去。
霍琳烟见状,登时不悦的扬起柳眉,玉臂一伸,将中年秀士与两名大汉拦了下来,娇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两名大汉威目一冷,大掌迅即往腰间摸去,中年秀士却将他们一拦,朝她们客气的一拱手:“微才邱禾,并无意冒犯几位。”这般自报家门罢,他不再多言,精睿的双目定在她们脸上,仿佛他只要报上家门后,她们便知他是何人一般。他又不动声色的将眼前几人打量了一番。站于前的二姝颇有飒爽气质,于后牵着小儿的女子则是眉眼温秀,乍看并不起眼,却让他的目光多逗留了片许。
果然,霍琅云与霍琳烟在听及他自报名讳之后,登时诧异地脱口反问:“阁下是几婴先生?”邱禾,字几婴,名冠京师、声名赫赫的饱学儒士。智谋过人,德行雅逸,在京师中享有极高的声望,更为天下学子所敬仰。她们多听父辈赞其才学与为人,此番得遇自是欣喜,却也更为疑惑邱禾何以会来此偏隅之处。
中年秀士微微一笑,自是承认了,他又自拱手道:“邱某得家人来告,家主人受伤在此,邱某故此急急而至,还请诸位见谅。”说话间,他睿目投向了朱棣,显然言中的家主人指的正是朱棣。
家主人?徐长吟垂敛的眼眸之中掠过一抹意外之色,不禁睨向躺在竹榻上的昏迷男子,难道这人竟是……
霍氏姐妹亦是诧异的面面相觑,声名赫赫的邱几婴之主人,不正是……
邱禾看着已被侍卫小心扶起的朱棣,略松口气,旋即朝徐长吟等抱拳一笑:“邱某告辞!”话罢,他若有似无地睨了眼一直默然未语的徐长吟,转身而去。
众人此刻哪会再拦,目送抬着朱棣的软轿渐离远之后,霍氏姐妹登时惊呼了起来:“难道这人竟然是燕王?”
徐允恭眨着眼,“大姐,燕王是谁?”
徐长吟收回眸光,低头轻语:“今上第四子,燕王朱棣!”她猜他身份不简单,却未料及会这般不凡。
霍琳烟满面喜色,不住道:“我早知能配戴夔龙玉佩的绝非普通人。这下咱们救了燕王,可算得大功一件!”
霍琅云扮个鬼脸,泼了她一盆冷水:“救燕王的分明是长吟与恭儿,与二姐你有何干系?”
霍琳烟一嘟嘴,“可我也有打水,也算是有功嘛!”
“那燕王还躺过这张竹榻呢,那是不是也算有功了?”霍琅云完全不给她面子。
徐长吟倒不计较那些,只在心中担忧是否会惹事上身。若被人知道是她救了朱棣,询问起他受伤之因,她是该直言还是隐瞒?
待霍氏姐妹斗嘴稍住,她便即说道:“二表姐,三表姐,此事且先不要宣扬出去为好!”
霍琅云与霍琳烟诧异的望向她,“为何?”
徐长吟一派温弱模样,细声说出思量:“燕王殿下受伤非小事,且眼下并不知殿下是如何受的伤,若胡乱宣扬出去,不知会不会惹得殿下不高兴。毕竟殿下是在这偏陌受的伤……”难怪那些青衣人会行刺他,若是北元残兵,也更说得通了。
她话未完,霍琅云已知其意,颔首道:“言之有理,若然从咱们嘴里说出去,引得殿下不高兴,倒是得不偿失了。”说着,她插腰瞪向颇是不置可否的霍琳烟,“二姐,你莫又要多嘴四处乱说,届时惹出事来,我们可不帮你。”
霍琳烟一脸的不以为然,但见霍琅云神情凶狠,便也委屈的呶了呶唇,“知道了,知道了,不说便是,有甚么大不了的?”
见她应下,霍琅云这才缓了缓神色,又对徐允恭叮嘱道:“恭儿,你也不许告诉姨父姨母,可记得了?”
徐允恭早得了徐长吟嘱咐,自也听话的点了点头。
一时间,众人皆自怀心思的未再言语。轻风缓缓,牵动一林青碧,亦牵动徐长吟微微蹙起的秀眉。
当真无事了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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