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霏霏,车轮轱辘着辗过湿濡的枯枝落叶,向中都前进。
焦晖率众在前,倏见远处朦胧的雨雾里疾驰来十余骑神驹宝骏。他把手一抬,示意随后的车马靠旁行驶,免与来众擦撞。
不多时,十余神驹已驰至眼前。焦晖尚未瞧清为首之人模样,只觉劲风刮面,这十余骑已飞驰而过。骤然,他身后的马车里传出一阵气呼呼的嚷嚷和咯咯的脆笑声。这声起之际,那十余骑猛地掉转马头。他惊望去,就见那十余骑已回转驰来,眨眼即至眼前,但见为首之人勒紧马缰,神驹嘶声跃起,扬蹄人立,溅开淋漓水珠……
车厢之中,徐长吟气恼地捏着淮真粉嫩的小脸蛋,而她的衣服上有很是明显的湿濡水渍,罪魁祸首显然就是毫不知错仍笑个不停的朱淮真。
一旁,抱着高炽的的白夫人失笑道:“许是方才喝多了水。”
赏汝嫣也掩袖直笑,一边打她手里搭救淮真:“还是先换件衣……王爷!”
这记惊呼炸得徐长吟险些跳起来,登时侧首,赫见撂起的车帘外立着一人,面色阴沉,果真是朱棣。她正感惊喜,瞬即察觉他双目满含怒火,顿觉不妙,慌忙抱起淮真挡在面前,人则是朝白夫人身后躲去,急嚷着:“女儿还你!”实在是失策,他怎会这么快便得知了消息,她的如意算盘这下全没了!
淮真一见朱棣,立即咧开大大的笑脸,张开小胳膊直想往他扑:“爹爹,爹爹!”
朱棣脸色一柔,抱过了她,但盯住徐长吟的眼神仍盛满冷咧,语气更是森寒:“出来!”
“不出!”徐长吟藏在白夫人身后直摇头。而赏汝嫣则识趣的下了马车,将淮真抱开避开风暴圈。
朱棣脸色又阴沉了几分,皱眉看向被她当做盾牌的白夫人,而一望之下,他陡然一震。白夫人此时也像是被慑了魂,双眸直直地定在朱棣脸上,眸中渐自流露出浓烈的惊喜与伤感。
等不耐烦的朱橚凑上前来,“四哥,四嫂不……”话声还未尽,他瞬时如入魔怔,怔怔的看着白夫人。
车厢里外生起诡异的气氛,徐长吟悄然避开他们的视线,试图溜下马车,却被目不斜移的朱棣一把梏住了腰肢。徐长吟苦下脸,没敢再动。
良久,朱棣兄弟与白夫人只是两两怔望,谁也没有开口。突地,高炽打了个小喷嚏,终于打破了沉默。白夫人下意识的轻拍高炽的背,看向徐长吟,张了张唇,半晌才叹笑道:“原来你所说的非见不可的理由是这个……”
“昨晚未说,也是想着见面后,一切便清楚了……”徐长吟蓦觉朱棣的手掌轻轻一颤,她不由微笑,覆手按住了他的手掌。
朱棣神情复杂,朱橚张嘴想要说话,却被他拦住,低哑说道:“……回去再说!”
被侍卫拦在丈许开外的焦晖望着车厢的动静,见徐长吟与赏汝嫣又重新坐进马车,大喊道:“几位夫人,出了何事?”
徐长吟从车窗探出首,冲他笑喊道:“无事,只是我家相公来接我们了。焦什长,我们先行一步,有缘中都再会吧!”
很快,一众起了程。焦晖皱眉望着渐渐消失在雨雾里的一列马骑,喃喃道:“方才她们喊的似乎是王爷……”
书房素来悄静,现下却较往日更为静谧无声。
赏汝嫣望着紧闭门扉的书房,蹙眉问向闲适倚坐栏边的徐长吟:“娘娘可觉太过安静了?”
徐长吟撑颊瞅着书房,“若是人喊声嘶的,也不符合王爷的性子。况且,母子之情有时并无需过于言表。而这十余载的分别,他们更需要的是如何去谅解!”
倏地,她有些紧张的对赏汝嫣道:“对了,我们需先避到外头,省得王爷待会来算帐!”
赏汝嫣失笑:“难道您来此之前就未担忧王爷会算帐?”
徐长吟苦着脸:“我当时筹划着先来初苦肉计,哪晓得会被他先行逮着。”
赏汝嫣摇首:“我看您这会儿避开只会更触怒王爷,况且有……白夫人在,王爷不会对您如何的。”
正说话间,书房门打了开来,朱棣走出说道:“长吟,汝嫣,你们进来!”
二姝面面相觑,随之起身走进了书房。
檀香袅袅的书房里,端坐其中的白夫人玉面含笑,犹见眼角垂有泪痕,而紧坐其侧的朱橚也是眼圈泛红,紧紧握着她的手。
“长吟,汝嫣,见过娘!”朱棣低首轻语。
徐长吟与赏汝嫣双双恭敬拜下,磕下首去:“儿媳给婆婆请安!”
白夫人不由又揩拭起眼角,抬手哽笑:“好好,都起来吧!”
朱棣将二姝扶起,白夫人招手让她们上前,朱橚让开位置,让她们左右相伴坐下。白夫人握住她们的手,叹笑:“难怪昨日见着你们便觉亲近,原来是有这等渊源。”
“所以高炽和淮真见着您,一点也不认生呀!”徐长吟笑语吟然。
白夫人微微一笑,神情透出几许怀念:“你尚在襁褓时,我还曾抱过你。当时还与你母亲说,不知这个孩儿会不会同我们一样那么倔强执拗。不曾想,你会做了我的儿媳,倒是没有我和你母亲那样的倔脾气,却有她的慧黠和胆略兼人!”
“娘,您可别被四嫂给骗了,四嫂看似温婉贤顺,实则倔着呢!前回因着生四哥的气,竟然离家出走,那会子她还怀着淮真,险些没出事。”朱橚不客气的揭底。
徐长吟扬开殷唇,不疾不徐的道:“不知小岗村的那几眼泉水变甜没有呢!”
朱橚陡地咳嗽起来,朱棣睇眼自讨没趣的他,出声道:“您今后有何打算?可愿回京?”
白夫人略怔,旋即无奈苦笑:“我擅离十余载,已背妇德妇行,在你们父皇眼里更是不贞的罪人。我若随你们回京,只会徒增你们的负累。”
一席话,使得众人俱是心中伤感不已。不说回宫,单就让皇上宽恕就无可能。
徐长吟倏地说道:“秦王与晋王皆已就藩,王爷离就藩也就在这一两年……”她话未说尽,但其意听者俱明。
赏汝嫣接言:“北平府离京师路途遥远,且已时远日久,若非刻意,不会有人迢迢千里的去指认何人。”
朱橚摸着下巴道:“北平府天寒地冻的,四哥府里全是菜园子,还是我那儿山明水秀的好。”
燕王夫妇齐齐无视他,朱棣对白夫人道:“此前我会在京畿置处幽静苑邸,待确定就藩时日,再送您先去北平府。长吟、汝嫣,届时先让罗拂和容玉过去侍候,她们嘴紧,较能放心!”
对他们的左言右语,白夫人一直含笑听着,眼圈却又渐泛红潮。待他说完后,她方起身牵起朱棣与朱橚,宽慰的道:“你们无需安排,我不会去的。”
众人皆愣,白夫人微笑道:“这些年我走遍大江南北,独不愿踏足京师。此番如非蓁儿来信,也难与你们重逢。能见到你们,见到长吟和汝嫣,抱一抱我那一双孙儿,已是上天怜见,岂能再有奢望?我习惯了四处游历的日子,已住不惯金丝笼。而后能让我再见见炽儿与淮真,便足矣!”
朱棣眼神微现痛楚,朱橚也咬着嘴唇未吱声。见气氛凝重起来,徐长吟连忙道:“这些事儿以后再讨论,今日是与婆婆重逢的大喜日子,我已让人备好酒宴,只待入席了!”
赏汝嫣附和着道:“我去抱小世子和小郡主过来,方才小郡主便闹着要爹爹呢!”
二姝岔开话题,稍稍冲淡了沉重情绪。徐长吟扶白夫人往外走,扭头示意朱棣与朱橚莫要愁眉不展。
开席前,朱棣与徐长吟奉茶行过大礼,淮真也有模学样的跪下行礼,只是圆滚滚的小身躯方蹲下就险些翻了个跟斗,笑倒了满屋人。
宴后,天色已幽。服侍婆婆漱洗后,徐长吟抱上睡着的淮真离开。临出屋之际,白夫人唤住了她。她走回榻边,白夫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造型奇特的金臂钏,钏上无饰,却琢以梵文。
“这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上面的梵文是赐佑长生平安之意。”白夫人将金钏放入她手里,不容她推拒的又道,“棣儿愿将我的事告诉你,足见你在他心中极为重要。这些年我未尽母职,今后恐也无法长陪他身边,唯有嘱托你好好照顾他,希望你们能够及尔偕老,休戚与共!”
这份嘱托意味沉重,徐长吟慎重的道:“无论能否偕老,我能保证的是,他如遇患难,我绝不会离开他身边!”
阖紧房门,徐长吟转眼即见朱棣静静立于廊下。檐垂灯笼,撒落光芒,照着他的脸庞明暗不定,却又能清晰望见他的双目熠熠生辉。
没由来地,二人就这般彼此凝望着。隔了良久,徐长吟方哑声道:“淮真睡了!”
朱棣垂首,接过趴在她身上的女儿,也低声道:“炽儿也睡了。”
话落再无语,不约而同的往前走去。
“为何突然离京?”朱棣的语气里并无责备。
“……想见你了!”尽管语音含糊,但仍清晰可闻。
朱棣脚步微顿,缓缓腾出手,握住了她的葇荑。笼灯幽幽,将他们的身影紧紧地交织在了一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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