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家庄出发。
转眼数日。
花玛拐一行人辗转数座府道,终于抵达省城。
比起湘阴县,省城可谓花容锦簇,繁华无比。
古城背靠岳麓山,湘江环城而过。
依山傍水。
占尽风水地势。
作为常胜山二当家,陈家大管家,花玛拐这些年往来省城无数次。
但每一次过来。
他心中都难掩惊叹。
虽然往日也曾跟随掌柜的去过江南苏杭,金陵羊城,但对他来说,长沙城已经算是天底下少有的富庶大城。
民国初年,长沙府为湘省直辖,二年旧长沙府改长沙县,到了民国三年,又在湘省内划归四道,长沙府属湘江道。
再往前。
战国时,长沙便是楚国古城。
到了秦朝,更是始皇帝所设的天下三十六郡之一。
“昆仑,看到没有,这几天我带你好好逛逛,别整天闷在家里,得多见见外头的世界。”
花玛拐骑在马背上。
指着远处,冲一旁身侧的昆仑说道。
只见城门处摩肩接踵的行人,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城外湘江大河上,无数船只扬帆而起,不知比南盘江、抚仙湖上景象壮观了多少倍。
昆仑往些年因为还不曾开口。
加上性格怪癖。
宁愿躲在家里睡觉,也不愿出远门一步。
这次要不是掌柜的吩咐。
估计他又是一如既往,整天挥舞他那把大戟。
“转就算了。”
“还是先完成掌柜的任务才好。”
昆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了一眼,神色间并无太多变化。
比起湘阴。
此间确实繁华。
但他天性就不喜欢热闹,人头有什么好看,过个城门都得半天。
身下黄骠马不知是一路奔波累了还是怎么回事,来回走动着,鼻翼间不时打出几个喷嚏,昆仑伸出大手安抚了几下,这才淡淡道。
“这你尽管放心。”
“我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知道事情轻重缓急。”
被他一说。
花玛拐忍不住摇摇头。
他从十来岁就跟着陈家长跑铺子柜台,人情往来,待人接物,这些事情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来省城之前,他已经去过底下几个府道,将分好的明器送了过去。
如今队伍中押送的货物。
与当日离开时相比,已经不知一成。
但就是这一成,价值却能吊打剩余的九成。
毕竟能入搬金楼的古物,又有哪一件是差的?
按照明器古玩黑市中不成文的规矩。
一至五鼎。
入鼎已经是常人难见的稀世之物。
二鼎三鼎价值连城。
四鼎明器几百年都难得一见。
至于五鼎,那已经不是明器,而是镇国之宝。
就算陈家势力再大,手段再如何通天,也不敢轻易沾染这等器物。
外八门、三十六行、天下一百零八山、绿林魁首。
终究也不过是江湖人捧场。
不入门的下九流。
寻常古董明器,私底下流通,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真要敢去碰五鼎级别的东西。
多少手都不够砍的。
陈家这株大树下再扎根深厚,一把火也能烧个干净。
前段时日,掌柜的他们从滇南返回,当夜花玛拐就跟着几位叔伯进了陈家地库,连轴转了好几天,忙的脚不沾地。
才总算将所有明器全部清点出来。
一共九百七十六件。
其中有三十二件能入鼎者。
也就是此行押赴搬金楼的物件。
而其中,最为少见价值也最为惊人的是一只通体湛蓝的三足蟾蜍。
少说也是几千年的古物。
但造型之奇异、纹饰之繁复、绝对是举世罕见。
唯一可惜的是。
蟾蜍身上有一点破损的痕迹。
据说是掌柜的为了破除墓中风水阵,才以烈火烧灼。
但瑕不掩瑜。
三足蟾蜍仍旧价值无算。
除此之外,数件古滇国时代的遗物,也是价值惊人,至少也是二鼎以上的好东西。
不过。
花玛拐却知道。
这些都还不能算是最为惊人之物。
掌柜的留下的那几件,才是真正的大藏至宝。
战国古镜、地生玉胎、龙骨密文、丹砂异书以及人形肉蓕、天生灵药。
那些每一样单拎出来。
都可以作为搬金楼压箱底的宝物。
只可惜。
花玛拐也清楚,掌柜的特地留下自然有他的道理在。
古镜悬于归墟古鼎之上,浑然一体。
龙骨密文、丹砂异书皆是上古天书。
地生玉胎连他都没机会看到。
只从掌柜的那里听到了一个名字。
据说是地生奇物,吞纳天地龙气精华凝结而成,与婴儿无异,栩栩如真,形如活人。
至于那些大药,于修行有用。
自然更不可能拿来出手。
以陈家数代人积攒下来的底蕴,那点钱还不被掌柜的放在眼底。
但三十二件入鼎明器。
也已经算是旷古烁今的成就了。
至少他在陈家这么多年,还从未听闻见过。
即便当年掌柜的头一次出山,从老掌柜手里接过陈家大梁,重启搬金楼,稀世古藏犹如流水一般送入。
也远远不如这一次。
花玛拐已经在期待年底放大招。
到时候的盛景。
怕是比十多年前那一次还要惊人。
马车运银压坏青砖石板算什么,届时买卖至少也得拿黄金换算才行。
花玛拐还在畅想着。
嘴角不知觉微微勾起。
昆仑仍是一脸平静,似乎安抚身下老马这件事,比身前的繁华景象还要重要。
但随行来的山上众人。
如张云桥几位,却是头一次来此大城,不时发出几声惊叹。
身在倒斗这一行里。
大多数时间,不是翻山越岭,就是过河走水,去的几乎都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就算得了空闲。
最多也就是去湘阴城转转。
但区区一个县府,哪里比得上省城百分之一的繁华。
“走了,先去白沙古井。”
花玛拐回过神来,挥手招呼了声。
带着众人迅速从门洞穿过。
这让那些在排队等待验审身份的人顿时面露不满。
不过。
看到一行人身下的高头大马,以及随身携带的枪火长刀,一个个杀气深重,气势汹汹,即便是守城士卒也是笑脸相迎。
眼见这一幕。
他们哪里还不明白。
这些人绝不是市井底层能够找惹得起。
低垂着脑袋,无声的腹诽几句,然后便继续等候。
等过了门洞,花玛拐示意昆仑他们先行,随后才提马走到城门一侧,那里早有个中年男人在候着。
看向他的眼神里露出几分隐隐的谄媚。
“拐爷,这趟又要发财了啊。”
“林副官说笑了,拿命换钱,都是些劳苦活,哪敢说什么发财。”
花玛拐翻身一跃下马。
眼前这人虽然是个小角色。
但做古董生意,本来就见不得光,三教九流、上上下下的人都得打点着。
不然凭什么陈家车队,无论何时都能随意进出城门。那都是拿钱开路。
何况,阎王好惹小鬼难缠,拿点小钱打好关系往往能节省不少事端。
“拐爷才是说笑,这湘江道上谁不知道陈家……”
“林副官慎言。”
姓林的副官话还没说完,就被花玛拐打断。
“哦对对对,您瞧我这破嘴。”
说话间。
花玛拐不动声色的掏出一只袋子,错身的一刹那,毫无烟火气的塞入林副官手中,“弟兄们守门辛苦,这是掌柜的请大家喝茶。”
暗暗掂量了下袋子的分量。
一阵清脆的银风声响起。
林副官心里立刻就有了数,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去。
这一次比以往都要多。
“拐爷,我来我来。”
眼看花玛拐起身上马,林副官哪还敢耽误,立马上前,小心翼翼的托着他上马,躬身一路相送,直到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收回目光。
等他转身。
一帮手下已经巴巴的围了上来。
见状,林副官眉头一皱,脸上闪过几分肉疼。
但还是从袋子里掏出几块银洋抛了过去。
“陈掌柜大气,请你们喝酒,都给我省着点花。”
一帮人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但有总好过一毛不拔,千恩万谢的接过,心里头已经在琢磨下了值去哪搓上一顿。
至于林副官,则是一路晃悠悠的离开。
看方向,分明就是直奔城里春风楼而去。
另一边。
等花玛拐追上一行人,再不耽误,沿着长街而过,不多时,便到了城东的白沙古井。
早就得到消息的陈家伙计。
在楼外迎着。
作为陈家的金字招牌,搬金楼这边一直是由老九叔坐镇。
他并非陈家人。
但却是跟在老掌柜身边最早一批的老人。
能文能武。
无论人情世故,还是杀伐冲阵。
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放他在这坐镇最合适不过。
“老九叔……”
“拐子来了。”
简单寒暄了一阵后,便开始交接明器。
这些东西都是有数的存在。
别说消失,哪怕只是磨损一点,那都是难以估算的损失。
陈家的规矩。
每一处铺子由掌柜负责,年中年尾两次核账。
所以,账本就是掌柜的命脉。
一旦核对不上。
可不会管你资历深厚,是否亲近。
虽然才三十来件器物,但因为都是入鼎的古藏,每一件都要反复验证,直到确认无误,才会入搬金楼地库。
这一下。
差不多就是两个钟头。
直到天色将暗,一行人才终于吃上接风宴。
老九叔一辈子无儿无女,在搬金楼坐镇了十来年,许久不曾回去,席间多喝几杯,忍不住拉着花玛拐问起庄子里的情况。
听到拐子说起掌柜的这大半年来所作所为。
老九叔脸上满是欣慰。
他是看着陈玉楼长大,当年那个小娃娃,如今已经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声望甚至胜过老掌柜不少。
老人总是喜欢回忆从前。
许多年前他也是跟着老掌柜走南闯北闯江湖,只可惜,他们这些人都老了。
他还算好的。
至少腿脚能动弹。
看老六、老风、十三他们几个只能在庄子里养老。
听说鱼叔也老了。
当年他们还年轻时,鱼叔就是他们的老大哥,领着他们学规矩。
老九叔脸上的唏嘘之色更浓。
“对了,老九叔,上次让您打听的那件事,有消息了没有?”
花玛拐对此见怪不怪。
只是笑着陪酒。
说了片刻,他才问道。
“姓裘的洋人?”
“是。”
闻言,老九叔摇摇头,“这几个月我托了不少人打听,出现在省城内的洋鬼子都见过了,但姓裘的确实没有。”
“那个托马斯呢?”
“坐船滚蛋了。”
说到这个人,老九叔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冷意。
一个老洋鬼子,在长沙地界上做明器生意,本身就坏了规矩,只不过以往不跟他计较,就当是生意往来。
但自从知道那洋鬼子竟然暗地里将古玩明器,整船整船的往大洋彼岸送去。
他哪里还会容忍?
当即找了人要办他。
只不过那洋鬼子在长沙多年,还算有点人脉手段。
但……
过江龙怎么可能压得住地头蛇。
他只是让人去教堂打点了下,又明里暗中威胁了几句,示意他再不滚蛋,就将他私运古董的事捅出来。
托马斯担心东窗事发。
纵然再不愿意,也只能收拾东西连夜离开。
“呵,算他聪明。”
花玛拐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言语中的冷意却是根本掩藏不住。
这年头,人命如草。
一个洋鬼子就算宰了也没人知道。
虽然他也不明白,掌柜的为什么会特地关照此人,不过既然是他吩咐,那就是头一等的大事。
“哦对了。”
“前两天,少爷不是写信托我打听江湖上的横练功夫么……有消息了。”
咚——
原本一直低头吃饭,沉默不语的昆仑。
在听到他这句话的一刹那。
心头猛地一跳。
“怎么说?”
察觉到他的异常,花玛拐和老九叔忍不住相视一笑。
但谁也没有点破。
老九叔更是一脸认真的道。
“那是个还俗的老道士,据说以前在青城山出家,人住在城南,姓沈,叫什么不清楚,不过老家伙本事不小。”
“一身铁炼功夫,打遍长沙城无对手。”
“身上的本事也被他视若性命,从不轻易外传,多少人登门拜师,都被他给一口拒绝。”
听着老九叔说起。
原本还热闹的酒席上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是一脸惊奇的听着。
连花玛拐也来了几分兴致,听到这里,更是忍不住问道。
“那这次什么情况。”
“按理说这等维系身家性命的功法,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就是带到棺材板里,也不会轻易脱手卖钱吧?”
老九叔端起酒杯滋啦一口。
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抹自得。
“姓沈的老道士有个孙儿,之前身患怪病,找了多少医师都诊断不出结果,眼看家里都掏空了,命也保不住。”
“是我求人,从益阳那边请来个前清的国医,替他治好了孙儿的病。”
“沈老头为了道谢,才愿意将本事传授出来,不然你小子以为这事能成?”
老九叔轻描淡写,说的轻松随意。
但桌上一行人都是见识无数。
哪能不清楚请一个隐居老国医出手的代价。
绝对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原来如此。”
花玛拐点点头。
他如今虽然也入了门,但对江湖武学了解还是只能算作浅显。
在他印象里,青城山道人,不应该和搬山一脉他们师兄妹三人一样修的道法。
但眼下听老九叔言之凿凿。
他也不敢否决。
一旁的昆仑听得则是心旌神摇,双眸通透,再按捺不住。
“老九叔……能不能带我去见见那位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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