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说了开头,便噎住说不下去。但我看得出她的悲愤,也猜得到她不愿脱口的下半句话——
二十年前,他们用你杀了我全家。现在,我要你杀他们满门,凭什么只换来你一句“不能”?
可是……可是……
小满,我真的不能。
我将眉眼隐到暗处,又补上一句苍白的“对不起”。
余光所及,她的脸色瞬间就灰了下来。脸颊那道刮伤才凝的痂,又裂开渗出几点暗红。
那一刻,我突然就怕了——
怕我熬过多少春秋才换得她的垂爱,只在一夜风流后,便又要一去不返。
我忍不住扑上去,埋进她的怀里。
我求她,不要再报仇了。
我不想再卷入血雨腥风了。我们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会学着做点心给你吃。我会修一个很宽敞的庭院,年年都种上满院子的荼蘼花。我们养一只狸猫,屋檐下挂一只鹦哥儿,池塘里养金鱼……你失去的,你想要的,我想尽办法都会弥补你。
……别去报仇了,小满。
我感到她的身躯很无力,却又不敢看她的脸色。我只能乞怜似的环住她的腰,越环越紧,越环越紧……
不知沉默了有多久,我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在我耳旁吐出一句:“好。”
我一时难以置信。
她……她……
她居然真的答应了?
“小满,你……你说的可当真?”我喜极欲泣。
“当真。”面对我急不可耐的求证,她淡淡应了一声,又抬起手,将我拥紧在怀。
可我还不及在温软中沉沦,便感到心口莫名一慌。她的手不知何时已摸到我发梢处,抓住那颗桃铃,便要一把扯下!
惊骇之下,我不得不攥住她手腕。走偏的剑气割破她皮肉,淋漓的鲜血涌出我的指缝。可她全然不顾腕上的伤痛,猛一发狠,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们僵持在那里。她抓着桃铃,我抓着她的腕,鲜血一滴滴滑下指关,打落在我眼尾。
一时间,我感到脑子里“嗡嗡”闷响,手上的力道时紧时松,兜不住的剑气撕裂她的新伤,仿佛也在撕裂我不堪一击的心。
“你放手!”争持之下,她一声不耐烦的怒喝。
“小满,不要。”我不敢放手,还妄想着哀求,“你这是做什么?”
“十四霜。”她脸色如三尺冰寒,“我给过你机会了。”
我被迫仰起头,抵住她居高临下的目光——
触目所及,只有沉甸甸的仇恨与决绝。
……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存或爱意。
可笑我曾经鉴人无数,如今照见她这副眼色,一度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小满,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拼了命地摇头,手臂都撑不住在发抖,“你对我,不该是这样的……”
“呵。”她颓然一声冷笑,彻底幻灭我异想天开的情念——
“你还想要怎样?”
我如遭当头棒喝,才从绮梦里惊醒过来。
……的确。
我还想要怎样。
纵使她不知我蛊惑人心的杀性,但五大门派是奔我而来,我身上也曾沾满谢家人的鲜血。
她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对我有过一星半点的心动呢。
可倘若她对我并无情念,那前不久发生的一切……
又到底算作什么呢。
我不甘自弃,抬眸再与她相视,妄图搜求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怜意。
可是……没有。
除了报仇雪恨的执念,什么都没有。
直到此刻,我才被逼无奈地明白了,自己抵死也不愿承认的现实——
刚刚那一切……
会不会,都是假的。
那一声声柔情似水的“霜儿”,那颈前挂的蝴蝶坠子,那裹着我二人肩碰着肩的长袍,那一寸寸抚过我肌肤的湿热,那一遍又一遍忘我纵情。
——会不会,全都是她的别有用心。
都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我仿佛是第一次懂得,什么叫欺骗。
但不知是她欺骗了我,还是我自欺欺人。
更不知是该恨她,还是恨把她害成如今模样的我自己。
“小满……”她的血混着我的泪,模糊了不愿清醒的眼帘,“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和那男人……和那男人一样……”
可当我看到她脸色骤变,迸现出忍无可忍的刺痛和恼怒,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对于俗世里的女子,这种屈辱的秘密,原是万万不该提的。
我一万个后悔想要收回,却已是来不及了。
“一样?”她笑得绝望。纵看一身凌乱的剑伤,只如同一场狰狞的笑话,“……你比他还要痛呢。”
“小满!”我心痛到几乎断气,却还舍不下最后的挣扎,“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想求你一句实话。你留我这一夜,和我……和我……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
她是骗我也好,伤我也罢,于我也无所谓了。可若是她看我和那男人一样,不过是命运强塞进嘴里的屈辱,痛楚和恶心……
……那我还不如去死。
她看我神色哀极,灰着脸叹了一声长气。
“有什么情不情愿的。”她嗓音如死水般低哑,“我活在这世上,本就是不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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