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没有理会。他似沉思了一会儿,唤了声:“陈奕。”
原来陈奕师兄也在屋里。他应着:“师父。”
“老规矩,清理善后。”我爹话声很沉,“这件事,我不许任何人知道。”
“师父放心。”陈奕说,“今日府内并无外人出入,绝不曾走漏半点风声。”
我爹反问:“外人?”
陈奕似乎愣住了,他不懂我爹是什么意思。
我爹冷冰冰哼了一声。
“我是说,所有人。”
“师……师父……”
这下子不仅陈奕惊住了,屋里一大家子男女主仆也都愕然失措,我和小翠更是那老仆又问道:“老爷,您这是在说什么?”
我爹的语气已透出愠怒:“我不想三令五申。”
“师父,这……”陈奕嗓音在颤抖,“这教弟子如何下的去手?”
我爹顿了片刻。
“你母亲还在燕州,等着你回家罢。”
他说来看似轻描淡写,可对陈奕师兄来说,却是再可怕不过的威胁。
陈奕只得认命了:“……是,师父。”
他这么答应着,就听见“嗡”地一声利刃出鞘,接着便是男女老少惊恐无比的惨叫声,人倒下就像砍瓜切菜一样,鲜血如同瓢泼一般,染透了我俩面前的窗纸!
我和小翠姐姐吓得心都裂了,她生怕我喊出声来,紧捂住我的嘴巴,踉踉跄跄就往庭院外跑。刚出月洞门,就听见兵刃声歇了下去,也再没有人挣扎呼救的声响。
小翠怕闹出脚步声,连忙抱着我躲到墙后站定。虽然身子抖得快瘫软下去,却一点喘息也不敢发出来。
隔着砖墙,我听见陈奕师兄哀声道:“师父所命,弟子尽已照办。可否,放弟子一条归路?”
“陈奕。”我爹的话声,却还是那般冷峻无情。
“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话罢,只听“嘭”一声极沉的闷响,陈奕像被我爹一掌震飞出门,重重摔在石砖上,大声呕了几口血,便再也没有声音了。
这时,我爹也从卧房走进了庭院。我和小翠姐姐惊慌错乱的呼吸声,又怎能逃过他的耳朵。
他喝了一声:“谁在那儿?”说着朝这边大步走近。
我差点叫出一声“爹爹”,小翠却立刻抵住我的嘴唇。
毕竟她与我亲耳所闻,我爹爹为了不让己身的奇耻大辱泄出去半点风声,竟不惜辣手残杀全家老少与心腹弟子。他既狠毒到这般地步,是不是连至亲的骨肉,也舍得斩草除根呢……
我害怕到极处,抱着小翠的腿死死不松开。我看见她红了眼圈,急切嘱咐我道:“阿颜,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藏好了别出声。万一他找到你了,你就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姐姐……”我拽着她衣角泪流满面,“姐姐你别走……”
可她还是用力把我推开,催促我往花木丛里跑去。
我边跑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她孤零零一道身影转过墙角,走进了月洞门。
……远远地,又传来一声闷响。
没跑几步,我脑仁里“嗡”地一震,眼前一阵眩晕,滚进了茂密的草丛。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时,天已经黑透了。
我依然躺在湿冷的草里。藉着灰蒙蒙的月色,我望见身前矗立的高大黑影,衣衫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血污,忍不住“哇”一声吓哭出来。
多半,他会像杀掉陈奕和小翠那样,杀掉我这个亲生女儿罢。
“阿颜。”我爹靠近我,蹲下身来。
我边哭边往后躲,却被他锁住了手腕,挣不开。
他神色很平静,问我:“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我……”我死死记着小翠的叮嘱,情急扯谎道:“我在府里到处找爹爹,怎么也找不到……”
一时却忘了,同样的谎早已在他面前扯过一回了。
他似乎看得出来,我又在扯谎。
毋宁说,以他上达庙堂下通江湖的城府与识见,怎么可能看不穿一个女娃娃蹩脚的谎言。
我近乎死透了心,只等着他举起手掌,一掌拍碎我的天灵盖了。
然而,他到底没有杀我。
他伸过来的手掌,不过轻轻按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炉炭一般的滚烫。
“你发烧了。”他轻声说着,又脱下鹤氅将我裹住,托起抱在了怀里。
我因受了惊吓与风寒,烧的神智混混沌沌的,满脑子闪过这一天之内的种种惨相——我娘悬空的素衣青裳,花姨娘心痛欲绝的惨叫,窗纸上泼溅的鲜血,小翠和陈奕倒地的一声声闷响……
最后只记得,在我爹满是血腥味的怀抱里,听见他哑着声说:
“走,跟爹回家。”
那一次再醒转时,我已在这明镜庵里了。
师太说,是我爹把我送到这儿来,要她们好好的照顾我长大。
她问我,宫家的变故,我还记得多少。
我说,一个也记不得了。
她对我说,是弟子陈奕反叛屠光了师门,我爹赶到时掌毙陈奕,却也受了沉重的内伤。
我点了点头。
她又说,我大抵是回不去了。今后就安心修禅念佛,莫要思念故往。
我摇了摇头。
……我是绝不会,绝不会再回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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