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鲤离开祖宅时,突然下了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渐渐的灭掉了白日里太阳灼烧地面带来的热浪。
往日里宁静祥和的南浔镇,今夜变得格外的闹腾。刑天鲤走在干净、宽敞的石板街上,耳边‘叽叽喳喳’的,尽是各国侨民在喧哗。
碣石郡,平海县,南浔镇,三级官府的吏员们,正督促着大量捕快、衙役,还有南浔镇本地的一些地头蛇,帮助从平海城逃来的洋老爷们安置。
这些洋老爷,能够从牛头怪肆虐的租界逃到平海城,又能从平海城逃到南浔镇,全都是有背景、有靠山,有根有底的体面人。
体面人,尤其是这些在东国土地上作威作福惯了的体面人,当然是挑剔的。
刑天鲤这一路行来,起码见到了二十几个洋老爷恣意跋扈,将那些官府的吏员们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脾气暴躁的,直接上手就是一通大耳光子。
吏员们挨揍,刑天鲤就当做没看到。
但是有几个洋老爷冲着下榻客栈的店小二出手,呃,真是凑巧,他们全都被屋顶滑落的瓦片砸破了脑袋,这也真是太凑巧了。
单单是安置这些家伙,就已经让人头疼了。更让人无奈的是,那些好容易安顿下来的洋老爷们,猛不丁的发现,自己隔壁邻居,赫然是现在交战的‘敌国’子民!
这些大玉朝的官吏,也是脑壳长包了的。
你将英吉士人,安排在传统敌国法璐仕人的隔壁;你将圣诺曼人,安排在世仇国家易多利人的对门;你将北海七国联盟的人,安排在了那些祖辈被他们劫掠了上千年,积攒了无数血海深仇的,英吉士和圣诺曼两国的附庸小国的斜对角!
好么。
极西百国的这些洋鬼子,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用东国的老话来说——胚子就是坏的,人种不行。
劫后余生,正是又惊又怕、歇斯底里的关头,三言两语不和,就刑天鲤这一路行来,大街上就爆发了七场决斗。十几对绅士拔枪互射,当场击毙十二人,重伤九人,轻伤不算!
这些死者,伤者,他们的家属痛哭流涕,哀嚎嘶吼,冲着官府的吏员们又是一通颐指气使。可怜这些吏员本来人手就不够,被一通破口大骂,更是忙得焦头烂额,整个南浔镇都是一片乱糟糟的。
刑天鲤顺着石板街,走到了北面镇口。
南浔镇北面,一条三丈宽的大街口,一字儿排开,矗立着两百来座石牌坊。
毕竟是人杰地灵的富饶之地,南浔镇历史上出过的状元、进士、名臣、大将,还有那些贞洁烈妇、百岁老人等等,什么功德牌坊、贞节牌坊、百岁牌坊等等,各色各样,应有尽有。
历史太久了,很多牌坊早已崩颓,如今还留下的,依旧有两百多座。
如今这些牌坊上,全都点亮了一盏盏灯笼,风雨中,这些灯笼顺着大街一路蜿蜒,好似一条火龙。
在这些牌坊下面,有南浔镇巡检司的兵丁在往来巡弋,路面上布置了简单的拒马木栅栏,有几个老兵油子正蜷缩在沙包后面,优哉游哉的吞云吐雾。
在牌坊的北面,黑压压一片,尽是从平海城逃出来的东国百姓。
洋老爷们得到允许,进了镇子,有官府出面,腾空了客栈,甚至是征用民宅,妥善安置这些洋老爷。热汤饭,热茶水,滚烫的洗澡水,还有干净的衣物,一切生活所需,应有尽有。
甚至那些好容易逃出生天,又在镇子上激情四射决斗而死的二傻子们,官府也征用了镇子上棺材铺里品质最好的柏木棺材,帮他们妥善的收敛尸体。
而平海城逃出来的东国百姓们。
他们就这么静静的聚集在镇子外面,风雨泼洒下来,他们静静的聚在那里,偶尔有孩童的啼哭声响起,有母亲在温柔的呵哄安抚。
在镇子北面第一座牌坊下,几个老人,正低声下气的和巡检司的小头目商量着。
逃难的百姓中,有人犯了急病,他们在小心翼翼的询问,是否可以让病人进镇子里,找大夫看一看。
还有一些在城里的时候,被流弹和弹片击中的伤员,他们此刻也需要紧急救治。
任凭这些老人好说歹说,巡检司的小头目只是不断摇头:“老少爷们,不是咱们南浔人心狠,实在是,镇子已经无法再容纳人啦。”
“您们哪,绕过南浔,再往南边走走?”
“枫桥,南塘,泗泾,哎,几个大镇子,也就是多走二三十里的事情!”
“或者,往左右绕绕?几个大村子,也就是七八里地!”
刑天鲤站在一座牌坊下,静静聆听远处几个老人和那巡检司小头目的对话。南浔镇,毕竟是人杰地灵、民风纯善之地,这巡检司的小头目,言辞谈吐,颇为温善,并无刑天鲤想象中的横行霸道、仗势欺人。
刑天鲤跳上了一座规格极高的牌坊,看上面的文字和图样,这还是大玉朝刚开国的时候,南浔镇某位状元郎的牌坊呢。
站在高处,远眺各方。
东面,西面,都有大队大队的人影,步伐沉重的向南面进发。
镇子的北面,陆陆续续,也有人不断赶来,听闻南浔镇已经被洋老爷们住满,已经无法承载更多人口后,除了一些实在精疲力竭的,除了那些有病有伤的,其他但凡还有一点力气的,无不忍着饥渴,在孩童的啼哭声中,艰难的向远处的村镇跋涉。
这些东国百姓啊!
相比而言,那些在镇子里,得到了妥善安置,有大夫医治,更吃饱穿暖的洋老爷们,他们安全无忧后,就开始大吵大闹,相互厮打,甚至不把性命当回事的当街决斗!
呵!
族群的劣根性啊!
东国百姓,过于老实本分;而这些洋老爷们,啊呸!
刑天鲤一不小心,往牌坊上吐了口吐沫,然后他急忙掀起一道微风,卷起大片雨水,将吐沫冲刷得干干净净:“道祖慈悲,前辈在在天有灵,莫怪,莫怪。实在是,气得紧了!”
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刑天鲤一溜烟窜回了镇子。
过了一会儿,何铎、何西带着数百匕首帮的帮众,强行破开了南浔镇几个力行、牙行、打行魁首的房门。
南浔镇乃商贸繁荣之地,自然免不了帮派的存在。
买力气的力行,做中介的牙行,吃刀口饭的打行,还有那些专门的城狐社鼠结成的帮派,数量都不少。尤其是南浔镇豪富,自然能养得起更多的帮派分子。
这些平日里好勇斗狠,横行市井的帮派中人,猛不丁见到打上门来的,居然是一群‘洋老爷’,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顿时变得比小羊羔还要温顺百倍。
一张张钞票洒了出去,一袋袋粮食买了进来。
众多帮派分子的家属,男女老幼齐上阵,大锅架起,大火烧起,也不用做太精细的东西,蒸馒头、烙烧饼,也来不及让面团发酵了,口感什么的,根本顾不上了,直接糊弄着熟了就行。
馒头、烧饼里,也不管好坏,加了大把大把的粗盐。
味道么,肯定是不好的。
但是有粮食果腹,有盐巴补充消耗,再加上一桶桶烧得滚开的开水,能填饱肚子,能有力气再走个二三十里地,就有活路了!
南浔镇内,几个老字号药铺的大夫们,也带着学徒,去了镇子北面。
生病的开药,受伤的包扎,实在是伤得厉害的,就在镇子外面临时搭建几个茅草棚子让他们休憩,让伤势不至于恶化就好。
镇子北口、东口和南口,一筐筐馒头、烙饼,一桶桶热水,还有一些简陋的蓑衣、斗笠、雨伞之类防风避雨的玩意儿,全都流水一般送了过去。
何铎、何西带着人,打着火把灯笼,在一旁监督着。
见到那些衣衫完好,气色不错的百姓,一人两个馒头或者两个烙饼,喝上两瓢水,就让他们赶紧离开。
遇到那些衣衫褴褛,拖老携幼,却又包裹都没有一个,显然家境贫苦的,何铎就带着人,随着馒头、烙饼,给他们塞一小吊铜钱过去。
铜钱不多,一吊也就二三十文,节省点花,可以让一家三五口人,支撑个三四天的。
不能给多,给多了,那不是施恩,那是要害了这些百姓的命了!
也没办法给多,刑天鲤紫绶道衣一百零八个小空间内,金银珠宝、宝石玉器之类塞满了,各国发行的钞票,更是一箱一箱的,他到现在都还没清点出究竟有多少。
反而就是没铜钱。
就这些铜钱,还是他让何铎、何西亲自登门,拿着一包包的大额钞票,和南浔镇的那些财主、地主兑换来的!
江南的财主们,有一个很好的习惯,他们就喜欢挖地窖,藏现钱!
什么银行之类的,他们是信不过的。
南浔镇的一些大财主,地窖里的铜钱以百万贯计,一贯一千枚,嘿,一户财主家里,能偷偷摸摸窖藏十亿枚、几十亿枚铜钱!
刑天鲤神魂之力扫过这些人家的地窖的时候,他都被吓了一大跳!
难怪,历朝历代,对于这些江南的土财主,都没啥好印象呢。如果刑天鲤是当朝户部尚书,他搞不好都得动歪脑筋,满门抄斩几户人家了!
真是肥啊!
若是能掏空南浔镇地下的那些大大小的地窖钱库,刑天鲤琢磨着,怕是他都能将灵台紫府内的七口大鼎虚影,彻底凝形显现,让修为直达下一个大境界了。
现今的刑天鲤,从血脉上来说,他只是一个始祖血脉都还没有纯化完成的‘巫人’,放在《原始巫经》中,是连名姓都不配拥有的‘渣滓’,纯粹的‘炮灰杂兵’!
刑天鲤琢磨到这里的时候,灵台紫府中,七口大鼎虚影微微震荡,一个硕大无朋的马厩虚影从大鼎中喷出。就看到,堆积如山的马粪旁,一个个身高八尺左右的魁梧汉子,正扛着钢丝锻造的扫帚,‘哼哧哼哧’的清扫着。
一缕含糊的信息流入神魂。
刑天鲤的脸色顿时就一黑。
他如今的血脉浓度,如今的实力,放在真正属于‘巫’的洪荒时代,连请扫马厩的资格都没有?
此时的他,他会被那些‘巫’豢养马儿,轻松的一蹄子踩死?
“道爷我,有这么差么?”
不过,看看悬浮在身体内,两口拳头大小的小鼎,刑天鲤闷声不吭,他,认了!
九口小鼎齐聚,内视时,小鼎要高有九尺,鼎内金光要有拇指粗细,三尺高下,这才算是完成了《天地熔炉一炷香》根本法的第一重修炼!
现在的刑天鲤,差得远呢。
脑子里翻腾着各种不善的念头,刑天鲤在镇子北面、东面和西面,来回巡游了几番,唯恐有不开眼的官员,或者地头蛇,跑去呱噪,或者揩油占便宜之类。
侥幸,何铎、何西等人,虽然是五岳堂后土血脉,在易多利山区多年混血,长相也不怎么像东国土著。他们又拿着易多利的护照,身边还有一群发色、眸色各异的小弟跟着,发放食物、赠送盘缠的行动,很顺利,并无任何麻烦。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刑天鲤恼火的发现,在何铎、何西等人发放食物的场地旁,有织造处的内侍悄然出现。
这些换了普通衣衫的内侍,仗着身形灵巧,鬼鬼祟祟在附近出没,手上还拿着小本,用炭笔在上面勾划着。
刑天鲤跟着两个面熟的内侍,跟着他们在各处转了一圈,看着他们交头接耳的,和各处监视的内侍交流了一番,又跟着他们回到了平波伯府。
土遁进入地下,刑天鲤紧跟着两人,来到了白鹮潭边,一栋精巧的水阁外。
刑天青书背着手,正杵在水阁门口。两个内侍到了这里,和刑天青书见了礼,然后凑在一起,掏出了小本子,比比划划的,开始汇报他们的所见所闻。
水阁内,幽香习习,换了一套轻巧便装的颐和郡主翘着二郎腿,坐在软榻上,左搂右抱,身边还环绕着另外几个做戏服大妆的俏丽女子。
一张方桌上,各色时新水果,各色精致点心,零零种种,总有三四十样。
刑天鲤神魂之力扫过,那些点心还带着温热,显然是即时新做,刚刚从蒸笼上、烤箱里取出的。
颐和郡主左手边搂着的女子,刚刚给颐和郡主喂了一口香茶,和颐和郡主亲亲热热的香了一口,她右手边搂着的女子,就拈起一粒树莓,放在和树莓一般红润的双唇上,甜甜腻腻的渡给了颐和郡主。
大半夜的,外面灾民满地,颐和郡主却是吃吃喝喝,软玉温香在怀,开心得,就好像乡下土财主的傻儿子一般。
碣石郡守卫兰生,则是坐在一旁,目不斜视的捧着一盏清茶,缓缓说道:“平海城,自然是要重建的。只是,百万灾民的安置,是个大问题。”
颐和郡主咳嗽了一声。
卫兰生微笑道:“郡主英明,偌大平海城,灾民三百万余万,这赈济的款项,可不是一笔小数字。”
颐和郡主就不吭声,她嘟起嘴,又和左手搂着的姑娘,结结实实的香了一个。
卫兰生缓缓点头:“那就,暂定三百五十万灾民罢。五口一户,七十万户人家,要重建这城池,耗费端的不小。按照一户三间房来重建,可妥当?”
颐和郡主摆了摆手,‘吧唧’吃了颗青枣。
卫兰生缓缓点头:“太狭窄窘迫了,我东国子民,当住得宽敞些。五口之家,一人一间卧房,一间书房是定然要有的,客房总是要有一间的,杂房仓库来两间,厨房、茅房也要备齐了,每户人家,一个小院子,还要打一口井!”
颐和郡主抬起头来,轻声说道:“却也靡费了一些,太后倒是愿意拨款的,但是到了衮衮诸公那,多少会有点滞涩,户部尚书,怕是要一头撞死在大殿上。所以,稍稍砍掉些!”
卫兰生微笑道:“那就,五口之家,五间房的小院子吧,厨房、茅房配上,十户人家,一口水井?”
颐和郡主思忖了一阵,点了点头:“妥的。就是,这重建城池,要重新规划好才是。”
卫兰生笑得灿烂:“您最是英明不过,听闻,极西百国的大学堂里,有专门的城市规划的大学问。那些洋人工程师,虽然收费高昂,但是设计出来的城池,最是美轮美奂,美妙如画呀!”
“新建的平海城,若是让几个洋人大师设计,按照万国租界的规格来建造,远东第一城,非新的平海城莫属了!”
颐和郡主笑了,张开嘴,让右手搂着的女子,将一片凤梨度入了口中,顺便两条丁香小舌‘啧啧’了好一阵子。
卫兰生又笑道:“按照这么规划,新建的平海城,定然是好的。但是呢,朝廷的拨款,怕是‘总归’是不‘能’够的。不过呢,碣石郡的诸多乡绅,都有一份孝心,他们,早就想要报效郡主的,您看?”
颐和郡主缓缓点头,叹了一口气:“一番孝心,总不能凉了他们心吧?都是忠顺百姓,那就,报效罢。我怎么也得请太后懿旨,多少给一些四品以下的官职下来,按照报效的数字,你看着分配罢。”
卫兰生瞪大眼睛,也顾不得避讳的,直勾勾的盯着颐和郡主:“您倒是拿一个章法呀,到底,能有多少官位?”
颐和郡主皱了皱眉头,思忖一阵,缓缓举起了三根手指:“一次也不好报效太多,省得那些读书读坏了脑壳的书生瞎叫唤。正四品以下,从七品以上,拢共三百个顶戴罢。”
摆了摆手,颐和郡主轻声道:“从七品以下,一点儿官味都没有了,拿出来还不够丢脸的?”
卫兰生眯着眼睛笑了:“你最是英明不过,三百个,略有点紧巴巴的。这几年,朝廷上也没放多少顶戴出来,碣石郡这边,多少士绅巨商,眼巴巴的等着恩典呢?”
“这年头,洋人势大,那些洋人又是最势利眼的,咱们东国的子民,若是身上没有个顶戴随身,和他们做贸易,都是被看低的。”
轻咳了一声,卫兰生小心翼翼的问道:“不过,如果都是候补的顶戴,怕是想要筹集足够的重建款项,还是不够的,您看看,是不是,向太后请一个恩旨,多少弄几个实职的缺儿?”
颐和郡主眉头一挑,斜睨了卫兰生一眼:“实职的缺儿,这年头,个个都盯着实职的缺儿,可是候补的官儿这般多,实职哪里有这么容易的?”
愁眉苦脸的思忖了一阵,颐和郡主轻叹道:“罢了,毕竟是实职,才能报效出好价钱来。得了,得了,我想想法子,多少弄他三五十个罢?”
“不过呢,衙门里,实在是难,实在不行,就给他们武职罢。诸如南浔镇这般有钱、有人、底子厚实的大镇子,弄几个五品、六品的团练使,让他们自筹粮饷,编练民团罢。”
卫兰生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英明莫过于殿下。这实在是好主意,这碣石郡,诸如南浔镇这般的大镇子,怎么也有三五十个,每个镇子,就算编练一千个民团壮丁,若是遇到事情,一声令下,这就是好几万能战的精兵!”
“用民间的钱,为朝廷养兵,真正是英明莫过于殿下!”
地下三丈处,刑天鲤听得是目瞪口呆,差点想要吐血!
真正是,英明啊!
这些年在小龙湫镇,李魁胜就是惧怕太招人眼热,这才勉强维持着五十个巡检司正兵,又拉拢了两三百个帮闲壮丁而已!
若是你卖给李魁胜一个正儿八经的团练使,李魁胜这样的,有正儿八经行伍背景的老杀胚,轻轻松松就能拉起来三五千合理合法的精兵!
然后,这样的团练使身后,还杵着一个相柳白蝰为首的白莲教!
哇呀呀!
美不胜收啊!
你们还准备,将这样的实权团练使卖出去三五十个?
刑天鲤心头有一万句问候某些人母亲的好言语,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倾诉,他正吐槽着,刑天青书带着刚才那两个内侍,大抵是已经整理好了收集来的情报,经过通传后,满脸带笑的迈着小碎步行了进来。
“殿下!”
刑天青书拿着两个内侍抄录的小本,向颐和郡主深深行礼:“打探清楚了,在镇子外面布施粮草,发放盘缠,趁着兵荒马乱,‘刻意收买民心’的,是一群易多利人。”
颐和郡主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松开了怀里的两位姑娘。
“啥?易多利人?”
“呵,这些蛮夷奴婢,自从得了势,倒反天罡,压了我东国神州一头后,来我东国的洋人,一个个横行不法,欺压百姓,劣迹斑斑,罄竹难书!”
“那些易多利人,他们是脑壳被枪打了?”
颐和郡主过于震惊,以至于原本清冽的嗓音,都变得有点尖锐刺耳了。
“呃,那些易多利人,您大概也知道。”刑天青书笑道:“是咱们织造处知事参领李鲤大人的人啊。”
颐和郡主的脸色瞬息万变,她一把抓住了右手边的女子,手掌下意识的在对方胸前软肉上狠狠一捏,痛得那姑娘眼泪直冒,却不敢发出半点儿声音,反而还强颜欢笑,朝着颐和郡主连连抛了好几个媚眼。
“呵,李鲤的人?”
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颐和郡主冷声道:“可知道,他花了多少银子?”
刑天青书低下头,看了看那小本上的记录,轻声道:“大差不差的,他们给镇子上的几个粮商下了订单,总能有一两万石粮食。”
‘啪’的一声,一旁的卫兰生一把将手中茶盏摔在了地上。
他气呼呼的站起身来,厉声喝道:“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他想要干什么?他想要干什么?赈济灾民,这是朝廷之责,轮得到他小小的从五品做这事么?”
“这是收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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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图谋不轨!”
卫兰生厉声呵斥,轻轻松松的,就将好几个不堪的罪名扣在了刑天鲤脑壳上。
按照他的意思,刑天鲤简直随时就能登高一呼,然后黄袍加身,带着千军万马,横跨大江,浩浩荡荡直指焚天城,掀翻金銮殿上的那架宝座,就此改朝换代了!
地下三丈处,刑天鲤面沉如水,转身就走。
不想听了。
不愿听了。
镇子外面,百万灾民正在辛苦奔波,找一个容身之地,求一口活命之粮。
官府只忙着安置那些逃难来的洋老爷,却对自家的子民好似没看到一般!
没有一粒米,没有一口水。
也不能说,他们没惦记着这些灾民罢——颐和郡主和卫兰生,惦记着他们呢,这不,已经在盘算着,如何用赈济灾民、重建城池的名义,向朝廷申请款项了。
甚至,都想好了如何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卖官鬻爵,多收拢一些土豪劣绅的报效!
偏偏,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就是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给镇子外的那些急需救命的灾民,你哪怕给他们一口稀饭都好啊!
没有!
老祖宗穆里玛没想到这个,情有可原,人家是在世的天仙,超凡脱俗的非人生物!
老祖宗杨天骥没想到这里,可以理解,他就不是人,人家是一条成精的老土狗,他懂什么世道民生,懂什么赈灾救命?
颐和郡主没想到这个……
刑天鲤咬咬牙,他也能忍了。
金枝玉叶,高高在上,从未体味过民间疾苦的宗室贵胄,你能指望什么呢?
但是卫兰生啊,你是牧民官。
卫兰生之下啊,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们。
不求你们做一个合格的‘父母官’罢,你们哪怕做一个有点良心的‘好人’呢?你们也不应该只顾着舔洋老爷的腚——眼,将自家的灾民置之不理罢?
刑天鲤这根出头椽子,很主动的跳出来了。
他自掏腰包,自己找人去救济那些可怜人。
不说有功罢,起码无过罢?
结果呢?
‘收买民心,胸怀异志’!
一口恶气憋在心口,刑天鲤浑身好似着火一样,烧得难受,就连神魂都在暴跳如雷,引得灵台紫府外无垠混沌汹涌震荡,又有数百条黑漆漆的触手,‘哗啦啦’的朝着灵台紫府攻了过来。
残破的青铜古剑一声剑鸣,数百条触手纷纷斩断,被七口大鼎虚影一口吞下。
清晰看到青铜古剑上,一条裂痕似乎又加深了些许,刑天鲤吓得浑身一哆嗦,急忙收敛遐思,震慑念头,让神魂乖巧的盘坐在灵台紫府,不敢再有丝毫异动。
“娘啊!”
刑天鲤在刑天氏祖宅下面一通乱走。
这座可怕的巨型‘巫器’,已然灵性全无,彻底失去了一切功效,刑天鲤这才有这个胆子肆意胡为。否则以这座宅邸的‘本来面目’,如刑天鲤这般胡来,早就触发巫阵,化为飞灰了去。
疾走中,刑天鲤喃喃道:“我不做大玉朝的‘侯爵’了,可好?若是改天换地,换一个朝廷,然后,我自己给自己封个侯,可好?”
‘咣’!
刑天鲤突然闯入了地下一个极大的空间,一头撞倒了靠墙挂着的一面青铜大盾,沉甸甸的盾牌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刑天鲤突然刹住脚步,咬着牙,狠狠一跺脚。
“罢了!”
“你想要我和父亲一般,在这个该死的大玉朝,封候拜将!”
“好吧,好吧,为了道心通透,为了了了因果,道爷忍了!”
“颐和郡主,我还非要从你手上,硬生生扣一个侯爵出来。”
“你不给,我就弄死你,然后再换一个主儿!”
咬牙冷笑了几声,刑天鲤抬起左手,一团青铜色火焰升腾,照亮了这处位于地下将近百丈深的巨大殿堂。
“真正是,大手笔啊!”
之前一阵乱走,刑天鲤此刻回想刚才游走的轨迹,此处殿堂,应该位于上方刑天氏祖宅的正中位置。
殿堂方圆两里左右,呈标准的天圆地方结构。
方形大殿,圆形穹顶,穹顶上,纵横交错三十六根暗沉沉金属梁柱,每一根都有三尺粗细,这些梁柱的材质,乃是一种秘法炼制的‘巫金’,巨大的梁祝完全是一体成型,随后经历了极其可怕的暴力捶打,其强度、柔韧性都强大得离谱。
密布无数巫纹的梁柱,哪怕在末法时代,哪怕所有灵性流散,哪怕再无任何神奇功效,单单其本身的材质,就足以让它们轻松支撑上方厚重的岩层,以及地面上刑天氏祖宅一座座巨大的建筑。
刑天鲤正打量着殿堂,突然身体一僵。
他骇然发现,自己中毒了。
剧毒。
极其可怕的剧毒。
腐蚀肉身,噬魂销骨,灵台紫府中,刑天鲤的神魂都在惊呼——这股剧毒,在瞬息间沁满了全身,然后直奔灵台紫府而来,似乎就知道刑天鲤的神魂根本就藏在这里!
这是专门针对修道者的剧毒!
刑天鲤额头上一阵冷汗渗出,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正在惊呼‘道爷此番呜呼哀哉’的时候,体内院子刑天氏的精血突然滚烫。
肆虐如洪水猛兽的剧毒,骤然安静了下来。
一缕缕可怕、狂暴,充满足以弑神灭佛威能的巫毒,从四面八方的空气中缓缓透入,一点点没入刑天的身体,化为滚滚热流,不断填补骨髓,激发血脉,一点点壮大和提纯血脉。
灵台紫府中,《原始巫经》无数巫纹急旋,顷刻间,就喷出了近百万细如蝇头的青铜色巫纹,组成了一篇浩浩荡荡的《血脉巫毒注》。
刑天鲤神魂震荡,将这一篇《血脉巫毒注》一点点的吸收,融合,然后浑身汗如雨下。
好歹毒的巫法。
好恐怖的巫毒。
如果不是他身怀正经的刑天氏血脉,虽然血脉浓度有点稀薄,但是的确是正经的刑天氏后裔,就算他的神魂已然是阳神天仙,也在他察觉到巫毒存在的一瞬间,彻底湮灭了。
末法时代,其他的一切灵异神圣悉数灭亡,如穆里玛等人,也只能收敛气机,借助某些特殊手法苟延残喘。
唯有这种调配复杂的巫毒,在这种极度封闭的地下环境中,历经无数岁月,依旧保留了绝强的毁灭杀伤力。
刑天鲤突然明悟,为什么穆里玛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前,甚至都不愿意进入刑天鲤祖宅。
为什么穆里玛进了刑天氏祖宅后,居然老老实实的在白鹮潭钓鱼,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四处挖掘,盗取刑天氏先祖的遗宝!
感情,穆里玛知道巫家的手段啊!
就这地下大殿中蕴藏的,除了刑天氏正经血脉后裔可以幸免,其他人,哪怕是其他巫民后裔碰触后,都会血脉崩溃、精血枯槁而亡的恐怖剧毒,按照刑天鲤的估算,这方圆两里左右的大殿中,这些巫毒若是泄露出去,也就不说平海城和碣石郡了,怕是整个江东行省,东西四千里,南北六千里的江东行省,也得化为一片死域!
刑天鲤刚刚接触《血脉巫毒篇》,对其中的很多手法理解不深,对于这座殿堂中充斥的巫毒没能剖析清楚——如果刑天氏的先祖们,在这里面,还加上了一些‘遇血衍生、极速增殖’的特殊手段,那么,好家伙,那就真的叫做流毒天下!
这些天来,刑天鲤也在研究《原始巫经》,越是参悟,他对太古大巫们的手段和心性越是感到恐惧。
这就是一群肆无忌惮的凶神恶煞,这种流毒天下的事情,他们不是做不出来,而是太爱做,太喜欢做,太习惯这么做了!
看看他们留下的各种巫法罢,只求杀伤敌人,极度的追求片面的杀伤力,什么‘人道主义’之类的玩意儿,在他们的族群伦理中,根本不存在的好不好!
刑天鲤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地下殿堂中滞闷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毒气,渐渐地,殿堂的天花板、地面上,有幽光亮起。
刑天鲤掌心升腾的青铜烈焰,乃是巫法催动,和这座大殿中的某些巫阵布置同源。大殿中的一些小巧巫阵吸收了青铜巫火散发出的细微能量,沉寂无数年的巫阵悄然运转。
殿堂中的光亮,渐渐的达到了黄昏时的自然天光水平。
刑天鲤看着穹顶。
穹顶上方,用古拙的手法,雕刻了漫天星图。
刑天鲤自从眼睛复明后,每夜观望星空,自然认出,这穹顶上雕刻的星图,就是这一方世界的星辰。这些星辰,原本全都镶嵌了一颗颗拇指大小的奇异晶石,这些晶石应该蕴藏了某些强大的力量,但是世界沦入末法,这些诶晶石的能量悉数流逝,此刻全都变成了灰白色的,类似于水晶的材质。
四四方方的地板上,则是用五金为材,布置了整个‘神州’的山川地理图。
大江,大河,五岳,千山。
这一副山川地理图,和刑天鲤从市面上买到的,大玉朝官方刊印的天下地理图册大致相同,但是含括的面积更广大。
大玉朝刊印的天下地理图册,有些崇山峻岭,如大江大河的源头附近的那些山岭,故意模糊去了——似乎在那些地方,有些不能让平民百姓知晓的东西存在。
而刑天氏祖宅下的这座大殿中,偌大‘神州’的山川地理一览无遗,清晰无比。
在巨大的地图上,刑天鲤找到了一颗芝麻粒细小的红色宝石,看这个地理位置,刑天鲤知道,这就是‘南浔镇’了。
而后,刑天鲤在西北方向,相距南浔镇两三万里的地方,找到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红色宝石。在这红色宝石旁边,一座参天山峰上,用极古拙的刀法,雕刻了‘安邑’二字。
‘安邑’!
夏朝王城,名曰安邑。
刑天鲤莫名的心血一阵激荡,这是他体内,刑天氏的血脉在沸腾,在鼓噪,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殿堂中那对外人而言足以致命的巫毒,却化为十全大补药,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
大量精血迅速滋生,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充塞心脏,一点点快速提纯净化,逐渐化为近乎于晶体实质。
灵台紫府中,刑天鲤神魂轻喝,冲着那高悬的青铜古剑稽首一礼。
一抹剑光斩落,刑天鲤痛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神魂再次被斩掉了九成,剑光护着九成神魂,化为一道恢弘剑虹,裹着一口青铜大鼎虚影,冲破了灵台紫府四周无垠混沌的阻挡,浩浩荡荡直入脾脏。
心脏内精血与那斩落的九成神魂一合,和那大鼎虚影迅速熔炼一团。
脾脏中,一口小鼎凝现。
五脏中,土黄色神光闪烁,震荡,刑天鲤身躯内,磅礴的力量急速滋生,他的身躯强度,也在这磅礴土气的滋养下,不断地增长。
一声闷哼,刑天鲤手一抓,刚刚挂在墙壁上,被土遁进来的他一头撞倒在地的大盾腾空飞起,落到了他的面前。
“多谢先祖恩赐!”刑天鲤微笑,双手闪耀着淡淡的青铜色神光,一把抓住了这块造型古朴,能有六尺高下,厚达一寸的巨型青铜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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