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镜湖抬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城门, 眼神专注而怀念:这里便是君父和父后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啊。
纵然以前他曾无数次地听过文人墨客对这座海城的吟诵或赞美,甚至还亲眼见过这座城的简图,但是那些浮于纸面上的文字图画带给他的冲击, 远不如此刻站在城门口来得震撼。
厚重的城门锈迹斑斑,带着悠长远久的历史气息沉默地屹立于此, 瓢泼般的大雨倾盆而下,顺着城门不断往下流淌,又沿着路边的沟渠哗哗淌去。
站在这里,他仿佛透过数十年的岁月, 看到了当初眉眼青涩的相国公子和年少皇子携手走来, 那一对翩若惊鸿的璧人擎伞在雨中,对他露出了足以惊艳时光的淡笑。
墨雲站在云镜湖身后为他撑伞,顺手又将一件厚重的大氅披在他的肩头。
虽然现在不过是初秋时节, 但是已经连续下雨小半个月的安邑城内温度已经降低了许多了, 街边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都已经将厚重的棉衣裹在身上。
这城中百姓身上都穿着新棉服,看来这安邑城倒是一座富庶之城啊。胡薇跟在徐轻飏身后,伸长了脖子左右打量着这座风格与京都大不相同的海城, 片刻后忍不住赞叹道。
徐轻飏摇了摇头, 没说话。
云镜湖看了她一眼:安邑城内的气温最冷也冷不到哪里去,城中百姓根本穿不到这么厚重的棉衣。你见他们身上棉衣簇新, 却没有看见他们的衣服针脚歪斜, 一看便知是匆忙间赶制出来的。想来是这数日天降暴雨,又有海浪倒灌, 让这附近的气温骤降,百姓不得不赶制了棉衣御寒。
不过这暴雨袭来, 城中却秩序井然, 大功还是要归结于我君父和父后当初重修此城时, 另辟了数百道排水渠道。没有洪水淤积,倒是免了洪灾劳民伤财之苦。
云镜湖看着街道两侧的水渠排沟哗啦啦往外流淌的雨水,忽然生出了一个诡谲的念头,他们应该不会早就算到有今日一劫,所以才会提前就挖好沟渠了吧?
说完这话,云镜湖自己却笑了:应该不会的。
他的君父和父后都是普通人,唔,就算是不那么普通的普通人,也不可能会掐算未来,并且料到在几十年后的某天,安邑会被暴雨侵袭。
旁边的灵霄默默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这个结果怕还真的是檀渊掐算出来的。对于天界之主,掐算个劫数不过是心念转动之间罢了。
不过也是经云镜湖一提醒,灵霄才意识到这一点。
安邑虽然濒临海岸,但下雨量却不大,加上地势高,很少会有雨水淤积。当初檀渊下令开挖排水沟渠时,却也有不少人提出反对意见。只不过檀渊执意如此,他们便也只能听令行事。
没想到当初的筹谋却是预备在几十年之后派上用场,若无这些水渠,安邑将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铁桶将雨水蓄积,而城中百姓唯一的选择便是弃城逃走。
云镜湖看着街上的行人来来去去,虽然眉间忧色不消,但却也都没有格外慌乱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安邑令能够令城内百姓不慌不乱,也算是护城有功。此番水患之后,倒是可以把他调去更合适的位置。
在这种大灾面前,能够安抚民心,城邑的主官功不可没。
几人正说着,城门口突然出现一队兵丁护卫着的车队辚辚入城,为首的官兵骑着高头大马快速往前小跑。
见到前面有人拦路,骑马的官兵稍减马速,高声提醒道。
快让一让,前面的不要挡着路!
灵霄一行人立刻退到街边让出路来,目送着那队官兵护送着几十口贴着官府封条的沉重木箱招摇过市。
师兄,你说那箱子里头会是什么东西?会不会是好吃的?胡薇舔了舔嘴角,垂涎欲滴地问。
徐轻飏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不会。
听说欧阳大人之前派人去求太守支援,想来这车里装的就是粮草和冬衣吧?
我猜也是,否则何捕头怎么会这么着急着押送车队入城?
太好了,连接着十多天的暴雨,我们家中米缸见底,那咸鱼海货也不是天天能吃的东西。如今有这些物资运抵,我得回家取钱,等着待会儿买些好物回家才是。
要是有鲜嫩的青菜就好了,我家那口子伤寒了,正想喝青菜粥呢!
......
街边的人群三三两两地讨论了一会儿,便都高高兴兴地散开了。
看得出,这车队入城之后,原本愁闷的居民们脸上也都多了几份笑模样。
云镜湖微微颔首:这蝻氛幽州太守虽然在奏折上谎报了灾情,不过驰援安邑倒是不慢。
好歹也能勉强功过相抵了。
闻言,站在旁边的上官牧云却发出了一声冷笑。
师父,胡薇对于这个脾气不大好的师父向来是畏惧多过其他的,此刻见他笑容不屑,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在笑什么呀?
上官牧云转头看着云镜湖,淡淡道:我在笑,一国之君竟然这样幼稚,可见大雍朝的未来只怕已经无路可走了。不过你既然是云曦教导出来的,有这等表现也属寻常。
云镜湖挑眉看着他。
墨雲冷冷地扫了上官牧云一眼:你无非是察觉到那车队中的木箱是空的,这有什么好得意的?陛下身边能人辈出,这等小事,自然有其他人为他调查清楚了,再交由圣君裁夺,又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御人者,以德而不以术,以道而不以谋,以礼而不以权。这等浅显道理,阁下不会不知吧?
上官牧云语塞,片刻后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灵霄双手抱臂,笑眯眯地看着两人的言辞交锋,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抚摸着手腕上的银龙手镯。
上官牧云一直就不善言辞,即使是多活了这么多年,依旧无法在言语上占得半点儿上风。
而且他的修为也不及墨雲......
处处都比不过人,却又凭白担了天才之名,也不知道上官牧云的心理承受能力到底有多强大,才能若无其事地活了这么些年。
既然其中有猫腻,那就跟着去一探究竟吧。云镜湖眯了眯眼睛,他也很想知道,安邑令为什么会让属下押着一队空箱子入城。
灵霄抬头看了看天色,厚重的云城就暗暗地悬在城上,不过更远的海面上,那里才是乌云聚集之所。
认真算起来,安邑城不过是黑云边缘地带罢了。
看来,那蠃鱼距岸边尚有一段距离,那就先去瞧瞧这个安邑令吧。灵霄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云镜湖的想法。
上官牧云倒像是有不同的意见,不过其他几个人自然是不会在意他的看法,在前头自顾自地就往安邑的官衙方向走去了。
灵霄顺手挥袖,一股强悍而无形的力量瞬息间冲上云霄,轻而易举地就用法术推开了堆积在安邑上方的黑云,露出了万里晴空。
温暖的金色阳光落下,让城内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驻足抬头,看着头顶上这久违的好天气。
看着雨水停止,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清新的雨水混杂泥土的香味,灵霄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就是这样的天气,才会有回到安邑城的感觉。
然而他无意中露的这一手,却叫除了云镜湖之外的四个人再度震撼了。
就算是墨雲,他自问想要驱散这头顶乌云不难,但是要做到像灵霄那样轻描淡写,却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看着脸上挂着清冷笑容的灵霄,墨雲越发觉得这人捉摸不透了
安邑城不大,城内人口也不过一万有余。
灵霄循着记忆中的路线,领着几人果然找到了官衙所在。
不过他记忆中的幽王府已经改为潜邸,毕竟这里是先帝先后住过的地方,无论是谁再住进去都算是冒犯。
后来这潜邸又改做皇家冬宫,供皇族冬日休憩。
当然,冬宫实在是距离京城太远,虽然这里已经改了,但还从未有哪位皇族入住过。
而安邑的官衙也搬到了潜邸对面。
鸣冤鼓位于衙门右侧,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獬怒目圆睁,这传说中能辨曲直、善断是非的神兽雕像中,却并无兽魂寄体,不过是两具石壳子而已。
倒是门上张贴的两张门神像,的确有门神守在这官衙门口。
见到灵霄登门,两名门神伴随着一阵红光跪拜在两侧:拜见仙君。
当然,这两个门神,也只有灵霄一人能看得见。
他轻轻地挥了挥手:免礼,不必管本君。本君只是下界来收服那蠃鱼的,没有其他公干。
两名门神点点头,又随着一阵红光消失了。
倒是云镜湖突然揉了揉眼睛,疑惑道:刚才那是什么?
墨雲蹙眉:陛下看见什么了吗?
云镜湖不大确定:好像是瞧见两个......
他又看了一眼贴在官衙门上的门神像,摇了摇头:应该是我看错了。
青天白日的,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穿着玄衣皂靴的门神存在呢?一定是他看错了。
灵霄微微挑眉,云镜湖怎么可能看得见仙界之人?
儿子这是什么情况?他低声询问檀渊。
檀渊作为圣龙,其实很喜欢这种湿漉漉的天气。他惬意地盘在灵霄手腕上:他不是说了么,他看错了。
灵霄:......
突然有一种想当寡夫的的冲动呢!
第二十三章 沈家
入城的车队从官衙后门进入, 门口的府兵警惕地左右张望着,待押送车队的官兵尽数入内后,便立刻关上了大门, 挎着官刀守在门口。
当然,这样一堵矮墙根本拦不住灵霄几人。
灵霄刚准备带着云镜湖一同飞上屋顶, 就看到墨雲已经搂着他家崽的细腰飞上屋顶了。
......
算了,嫁出去的崽崽泼出去的水。
灵霄抹了把脸,跟着一同飞上屋顶,几人趴在屋檐上探头朝院子里看过去。
院子里的十余人正在列队候命, 旁边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焦急地在原地来回踱步。
忽然, 一名穿着天青色官服的男人步履匆匆地从前院走过来,在看到已经被打开的几个空箱子后,皱着眉头放缓了脚步。
那年轻人模样清朗温雅, 颇有几分端方君子的翩翩气度。
纵是他脚下的官靴沾满了泥土, 袍角也被雨水和泥浆弄脏,却丝毫不能遮掩他的儒雅谦和。
这人瞧着有几分眼熟。灵霄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地戳了戳手腕上的银龙, 你瞧瞧呢?
缠绕在他手指上的檀渊淡淡道:你认不出来么?他是沈从安的孙子, 沈灵君。
沈从安,这个名字好耳熟。灵霄越发苦思冥想起来。
檀渊不轻不重地甩了甩自己的尾巴:沈从安是圣武时期的礼部侍郎, 我瞧此人风骨傲然, 后来提拔他做了内阁大学士。只是他上位之后,竟对我要封你为后的事情指手画脚, 于是便被我派去做了个三品宣抚使。
经檀渊这样一提醒,灵霄顿时恍然, 沈从安后来干脆辞官归隐, 带着自己的家眷老小回老家临安去了。
不过为表皇帝抚恤忠臣之心, 檀渊还是命人赐下了黄金千两作为老臣的安家费,又颁了一张丹书铁券给沈家,算是帝王最后的恩荣了。
再看看那年轻人沈灵君的模样,灵霄不觉咋舌。怪道他觉得这人眼熟,这沈灵君的眉眼却与他爷爷年轻时十分相似,眼神也都十分清朗干净。
那老头回去不是给自己家里人下了命令,不许沈家后人再科考从官么?灵霄扯扯嘴角,回想起当初沈从文为了反对檀渊封男后,又是上表陈情,又是长跪午门,可以说是反对派中最激烈的一人了。
在沈从安看来,只要云曦这个男后上位,那么檀渊的一世英名也要毁了,这大雍朝的江山也要断送了,天下的黎民百姓更是要陷入水深火热了。
反正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云曦身为男子却以色侍人,引诱君王,简直罪大恶极罪无可赦,最好是被斩首示众才能消灾解厄。
要不是檀渊谨慎,派人一直盯着他,只怕这老头当年就直接撞死在宫门口了。
不过他这般激烈反对,灵霄也没有跟他客气。
他直接让人把老头的三个儿子请到宫门,跟老头一同跪着,并以奸佞的口吻告诉老头:看见旁边那白玉狮子没有?诶,你对准了撞过去,很快你就可以得偿所愿了。不过你在这里撞死,血溅宫门,看似得了个忠良的名号,但你的三个儿子眼睁睁看着你撞死,你猜,他们会不会担上不孝不忠不义不悌的骂名?
这话当即让老头愣住了。
灵霄又笑眯眯地告诉老头:檀渊才登上帝位不久,你这老家伙便要以死相逼,让他背上个残害忠良的恶名。你倒好,白赚了清白名声,其心可诛啊。
灵霄别出心裁的劝说大概是起到作用了,沈从安第二天就递上奏折乞骸骨,檀渊也很痛快地批准了。
后来灵霄才在宫内听说,沈从安定下家规,沈家后人从此不许科举入仕,他要眼睁睁地看着不听忠良之言的圣武帝最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当时的灵霄还颇觉遗憾,毕竟沈从安的三个儿子也都是栋梁之才,却因为老父亲的命令不得不守在家中,满腔才华抱负无处施展。
而今看到沈家后人又出山为官,惊讶之余,灵霄也颇为欣慰。
沈灵君头顶红光聚而不散,分明是文曲下凡,看来他家崽崽日后在朝堂之上必将再获一位贤臣。
灵霄正思忖间,就听到下头佩刀的衙役开口禀事。
大人,属下奉命去了幽州,只是我们兄弟十多人在太守府跪等了两天也没有见到太守大人的面,太守府上的人推辞说太守病了,不得见我们......属下担心安邑城中有变,只能带着兄弟们先回来了。
为首的衙兵面有愧色,似乎为自己未能完成任务而羞愧不安,小的回城时记得您的吩咐,返城时严封木箱,城中百姓见到后,果然安心不少。
沈灵君闻言,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那太守郭琪不肯见你,原不是你们的缘故,而是为我。他父亲与我爷爷曾同殿为臣,两人之间颇有龃龉。只是他会挟公报私,倒是我不曾想到的。
衙兵闻言,沉默片刻后试图安慰沈灵君:就算他太守不肯援助,只等灾情到了陛下案头,想来朝廷的赈灾银钱也会很快运抵。
沈灵君却是轻笑一声:你说他连这里的灾情都敢明目张胆地无视,怎么会如实将灾情报至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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