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亡屋 - 第226节

    老头坚定地摇摇头：“我是为了让学生活下去，我是为了让天下苍生，不再经受礼乐崩坏之苦，才把它交出去的。我问心无愧。”他又顿了顿，说道：“而且，那肉粥我没有喝一口。”
    老婆子冷冷的说道：“当然了。死人是不用喝粥的。”
    老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身子重重的撞在土堆上。他指着老婆子，说道：“你是谁，你为什么知道？”
    老婆子淡淡的说道：“我已经说过了。世人都叫我半仙。”然后，她掂了掂手里面的铜钱。
    我看了看老头，他瘦的皮包着骨头，两只眼睛深陷下去，一副饿死的模样。更重要的是，我看见他的身子发黑，皮肤皲裂，里面填满了发黑的泥土。就像是刚刚从泥土中挖出来的一样。
    老头忽然发了狠，低声吼道：“既然你们已经窥破了我的行藏，那我可不能留你们了。”
    我欲哭无泪，叫道：“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是这位老奶奶把我抓来的。”
    老婆子却不害怕，她淡淡的说道：“只要我在临死前喊一嗓子，你的学生就会知道他们连日来吃的是什么。到时候，你的一番谋划可就白费了。”
    老头的气势马上委顿下去了。他靠在土堆上，像是哀求一样的说道：“求你别说出去，他们是最后的希望了。”
    老婆子淡淡的说道：“我刚才既然没有说破，就是给你留了几分余地。”
    老头连连道谢。
    而我忍不住问老婆子：“他把什么东西交出去了？换来了那一锅肉粥？”
    老头低着头，沉默不语。而老婆子说道：“他交出去的东西，是几十年寒窗苦读学来的孔孟之道。也是他安身立命的东西。”
    老婆子说了这么一串，我却不大懂。但是又不敢追问，于是问道：“那么那锅东西呢？煮的是什么？”
    老婆子阴森森的笑了一声：“嘿嘿，你不认识吗？他们煮的是你的乡亲。昨天晚上，是栓子的爹，今天是栓子。啧啧啧，他们一家，在这些人的五脏庙里面也算团聚了。”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老头，心里一阵真恶心：幸好，幸好刚才没有喝粥啊。
    我忽然明白了，指着老头说道：“那些尸体，那些尸体是你偷走的。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你还是读书人吗？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舍生取义……”
    我骂完这两句，忽然又一阵阵后怕，对方可是偷吃尸体的厉鬼，万一恼羞成怒，恐怕明天吃的就是我了。
    没想到，老头一脸颓丧，面露绝望之色：“是啊，我不配做一个读书人。我把圣人的教诲，安身立命的根本交了出去。我厚颜无耻，丧心病狂的偷尸体，煮成肉粥。可是……可是我是为了我的学生啊。他们还小，我想让他们活下去，好好读书，治理天下，让这种荒唐事再也不要发生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永远也别让他们知道。”
    老婆子淡淡的说道：“你这么干，罪过可不轻。哪一日进了阴曹地府，阎罗王算起账来，恐怕要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老头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有些坚定地说道：“虽万人，吾往矣。”
    老婆子笑了一声，说道：“你们这些老学究，别的本事没有，倒能给自己脸上贴金。”紧接着，她又正色道：“我不能白喝你的肉粥，既然肉粥已经进了肚子，那我就用一卦来偿还吧。要不要我帮你算一下，下了阴曹地府，是什么光景？”
    老头猛地抬起头来，看得出来，他也很想知道。不过，他最终还是摇摇头：“不用给我算了。我没有胆量知道。你帮我的学生算算吧。”
    老婆子用手捻着铜钱，来回翻了几次，然后悠悠的说道：“你这几位学生，数十年之后，个个是栋梁之才。他们治理天下的本事很高明，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老百姓的日子很好。”
    老头欣慰的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然而，老婆子忽然猛地一转折：“不过，那时候，他们全都投靠了异族，算是做了汉奸。”
    第334章 枭雄五叔
    老头听到将来他的学生会把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满面欣慰。又听到他们会投靠异族，做汉奸。一时间又痛苦万分。
    而老婆子却像是看热闹一样，一脸笑意。她问道：“你还想救你的学生吗？”
    老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能理解他的痛苦。这种老学究，死板硬套，把自己读成了一本书。他们的思维像是机器一样简单。圣人赞同的就是对的，圣人不赞同的就是错的。
    现在好了。圣人要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是他的学生做了汉奸。
    如果他放手不管，不要这些学生了，又违背了圣人的另一个教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老学究现在恐怕恨不得把自己扎几个透明窟窿。
    老婆子似乎能看见老学究蹲在地上的痛苦模样似得。她幸灾乐祸的笑起来了。
    然后，她捏了捏我的手，说道：“小兄弟，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可是你，恐怕还要来上千百次呢？”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她确实是原来的瞎婆婆了。
    我知道，这瞎婆婆神出鬼没，行踪诡异，却不会害我。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瞎婆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每次转世都能遇见你？你也被牛头马面抓起来，受这轮回之苦了吗？”
    瞎婆婆却不答话，而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我有些疑惑，怎么好端端的说起眼睛来了。于是我摇摇头：“不知道。”
    瞎婆婆阴森的笑了笑：“当年我年少气盛，给人算命，泄露了天机，这双眼睛就瞎了。”
    我心中惴惴，想道：“算命的瞎子似乎都喜欢用这一招唬人。”
    瞎婆婆说道：“后来再算命的时候，话我只说一半。所以，我不想告诉你的事，你也不用问了。”
    我答应了。
    瞎婆婆摸了摸我的手腕，说道：“赵莽，明天的时候，你会杀一个人。”
    我心头一阵苦涩：“不会是吕先生吧？”
    瞎婆婆嘿嘿得笑了笑：“正是吕先生。”
    我简直快被逼疯了，忍不住叫道：“为什么？”
    瞎婆婆淡淡的说道：“天意。”
    然后，她转身就离开了。我看见她的步子很慢，但是眨眼之间，已经在几丈开外了。
    瞎婆婆走了，没有人再抓着我的手腕了。我忽然获得了自由，倒忘记了逃跑。
    直到听到旁边老头的嘟囔声，我才想起来，附近还有一个活死人。
    我转身就要走，可是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脖子。我心中一凛。再也不敢动弹了。
    老头慢慢的站起来，他抓着我的肩膀，力气大的出奇。
    我被他捏的生疼，却不敢发出声音。
    忽然，他对着头顶上喝道：“什么人，给我下来。”
    紧接着，我们头顶上扑簌扑簌的落下土来。然后，一个人连滚带爬的掉到了地上。
    我低头一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村的五叔。
    我看见他就有了主心骨，叫了一声：“五叔。”
    五叔很镇定的点了点头，然后嘴里面吹了一个呼哨。随后，有十几个脚步声传来，将这里包围了。
    五叔指着老头说道：“这就是偷尸体的恶鬼，我们现在不要动，他还抓着我们的人呢。”
    老头看了看五叔，说道：“我不是恶鬼。我是教书的先生。”
    五叔一脸不屑：“什么教书先生？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小子能耐啊，知道吃人肉了。奶奶的，缺德到家了。”
    老头苦笑了一声，然后看着五叔说道：“我认识你。”
    五叔愣了一下：“你认识我？你怎么认识我？”随后，他又恍然大悟的说道：“娘的，你跟在我们身后一路捡尸体，不认识我才怪。”
    老头说道：“你们村的人，是被你领到这里来的。出发的时候，你曾经许诺过他们，不会让他们死。可是走到这个地方，他们还是饿死了。我捡走的只是尸体，从来没有害过活人。”
    五叔默然不语，显然也承认了，最近几天，我们当中开始出现饿死的人了。
    老头接着说道：“这么多逃荒的人。你做的最好。死人最少。所以，我请你带上我的学生。而且，不要让他们知道人肉的事。至于原因，你知道吧？”
    五叔点了点头：“我刚才听到了。”然后，他诧异的说道：“你的学生，你不带着，为什么让我们带着？”
    老头面色痛苦的说道：“有一个问题，我想不清楚。我不知道该不该再教这些学生了。我还是去阴曹地府领罪吧。”
    他说完了这话，身子猛地一颤，就放开了我的手，倒在了地上。
    然而，他的身子歪倒在地的时候，活脱脱像是摔了一个大西瓜。皮开肉绽，皮肉里面流出散发着恶臭的黑水来。
    五叔拉了我一把，捏着鼻子逃开了。
    然后他对村民说：“看见没有？这就是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鬼，看见五叔我，还不得躲着走？”
    我们的乡亲们就连连点头。
    五叔大摇大摆的走到煮粥的草棚前面。他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两个成年人，问道：“你们和那老头，是什么关系？”
    成年人见我们人多势众，也有些害怕，回答道：“我们是老师最早的学生，其余的同窗已经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跟着他，护送这些小孩。”
    五叔点了点头，然后猛地抬起手来，啪啪两声，一人甩了他们一个大嘴巴。
    围着火堆念书的儿童吓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出声了。
    两个成年人勃然大怒，喝道：“你想干什么？”他们两个跃跃欲试的要拼命。
    五叔指了指还冒着热气的肉粥，小声说道：“刚才就是你们两个，假扮小鬼，把我们的人偷走的吧？”
    五叔的声音很小，除了我和成年人之外，谁也没有听到。
    两个成年人点了点头，然后神色畏惧的看了看五叔。似乎丹心五叔一声令下，将他们两个扔进锅里面去似得。
    然而，五叔却没有动他们。而是拿起勺子，慢慢的舀了一勺，送到了嘴边，慢慢的喝了下去。
    我看的目瞪口呆：“五叔，这是栓……”
    五叔瞪瞪眼：“这是救命的粮食。”
    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把我镇住了。我很没骨气的点点头：“是啊，是救命的粮食。”
    五叔向身后的村民招招手：“去把大伙叫过来。就说有粮食吃了。”
    然后，他又顿了顿，小声吩咐道：“这锅肉的来历，谁也不许说漏了嘴，不然的话，我就把他变成粮食。”
    那些人全都打了个哆嗦，然后点头答应了。
    过了一会，我的乡亲们开始排队领粥。五叔没有解释粥的来源，也没有人问粥是哪来的。
    小孩子不知道问这些，大人们估计不想问。
    五叔对着那两个煮粥的年轻人说：“你们先生不在了。”
    两个人没有任何惊讶。他们点了点头，说道：“不在了也好。他太痛苦了。”
    五叔又说：“以后你们就跟着我吧。把这几个小娃娃教好了。”
    第二天，我们带着这些小孩上路了。他们勤奋好学，每当休息的时候就拿出书开读。
    我们的乡亲们，再也没有丢过尸体。也再没有人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