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好,我查的那蔡大钱是赌来的。”黄胖摇摇头。
“我查的朱百六也是。”管杆儿道。
“这事看来没想头,歇手吧。我查的胡九也是个赌汉。”皮二说着又吞下一块麦糕。
孙献心里先是一凉,但随即就发觉有些不对,忙问:“你们有没有问到,那几个巡卒是去哪里赌?”
“章七郎酒栈。”三人竟同声答道。
“这就是了!”孙献一拍大腿。
“怎么?”三人一愣。
“那个库监蓝猛也是个好赌汉,一向也在章七郎酒栈赌。”
“这怎么就对了?”
“蓝猛从来都是一个人进去,一个人出来,从没搭过伙、结过伴。”
“这有什么?”
“他手底下那些巡卒偏偏也都去章七郎酒栈赌。”
“东水门外,只有章家有赌局,若来这里,自然都要去他家。”管杆儿道。
“蓝猛虽然官阶低微,但毕竟是官长,和那些巡卒同在一张赌桌上,多少有些尴尬不自在。照常情来说,那些巡卒都该避开才对,这京城赌局何止千百家,哪里不能去,为何反倒全都凑到章七郎酒栈?”
“这倒是……孙哥儿瞧出什么来了?”黄胖问。
“我猜……那些巡卒全都去章七郎酒栈,恐怕是蓝猛召集的。”
“他带着手下一起去赌,有什么不妥?”黄胖又问。
“蓝猛召集他们去,自己却又始终独来独往。”
“他是官长,自然不会伙着手下来去。”管杆儿道。
“恐怕不止……”
“对!”皮二咽尽嘴里的糕,头凑过来,“他们是合伙做局?”
“嗯……我猜不止蓝猛独来独往,恐怕他那些巡卒也都独来独往,彼此装作不相识。到了赌桌上,合成个局来诈赌。”
“有道理……”黄胖点头道,“连蓝猛带巡卒,十一个人,若合起来赌,就算诈谋不成,他们每一场有的输,有的赢,回去后大家一均摊,损有余,补不足,输得也就有限了。”
“的确有这种合伙使诈的赌局,我听见过。”管杆儿道。
“不对!”皮二忽然道。
“什么不对?”黄胖问。
“他们伙不伙、诈不诈,干我们什么事?他们这局若做熟了,常年稳赚,又何必偷库钱?他们若没偷库钱,咱们要查的事便没想头了。”
“是啊。”黄胖和管杆儿一起皱眉。
“哼哼……”孙献却笑起来,“这里头还有内文。”
“什么?”
“上个月月头,蓝猛输了一大笔钱。”
“多少?”
“三千贯。”
“这么多?!”
“然而……”
“其他巡卒却都各赚了一笔,而且不少。”黄胖接道。
“我绕糊涂了,这个怎么说?”皮二撮起眉头。
“蓝猛和巡卒做局,一起赚钱,最后蓝猛输了一大笔,那些巡卒却都赚了,而且他们赚的这钱都不敢跟人讲……”孙献提示道。
“那些巡卒私底下串谋起来,反倒诈了蓝猛一局?”管杆儿道。
“他们这串谋自然绝不敢泄露出去。”黄胖补充道。
“还有呢?”孙献笑着问。
“不对……”黄胖咂嘴道,“蓝猛和巡卒若一直是合谋做局,蓝猛是官长,自然要抽大头,若赔了,也是均摊到各人头上。蓝猛输了三千贯,自然不会独自受损,均摊下去,一人也得三百贯。这数目,那些巡卒也受不起。他们何必自找这大苦头?还有,这些巡卒若真是串谋做局害蓝猛,蓝猛输了,他们自己多少也得输一些,这样才能瞒过蓝猛。这一算,他们输的就不止三千贯了。”
“赌桌上,蓝猛和巡卒都输了一大笔。然而私底下,这些巡卒各个却都赚了一笔。”孙献又提示。
“我知道了!”皮二眼睛一亮,“背后还有人做局!”
“嗯……”孙献点头笑道,“有人恐怕识破了蓝猛和巡卒的局,使出策反之计,暗地里买通那些巡卒,一起反坑了蓝猛一把。”
“若真是这样,那一局哪怕只有蓝猛一个人输,摊到巡卒头上,一人得三百贯。要想买通那些巡卒,出的价就至少得比三百贯高,高得少一些都不成,毕竟这是坑骗官长,每个人至少得高出一二百贯……”黄胖算道,“一个人至少得四五百贯,十个人就得四五千贯……”
“你得把蓝猛输的三千贯刨去。”管杆儿提醒。
“嗯。那背后做局之人是赚了三千贯,但……”黄胖反驳道,“这三千贯全都得暗地里还给十个巡卒,此外,至少还得赔上一两千贯买通钱。他何必做这傻买卖?”
“你们都忘了我们的正事。”孙献笑道。
“啥正事?哦……我明白了!”皮二眼睛一闪,“那个背后之人买通巡卒做这个局,就是要蓝猛输钱,而且要输大钱,这样才好逼他还债。他小小一个库监,一时间哪里去找三千贯?”
“库钱?”黄胖和管杆儿一起恍然。
“嗯……”孙献笑着点头,“和十万贯库银比,四五千贯算什么?”
“这么说,蓝猛不是自己要偷库钱,而是被逼急了才去偷的?”管杆儿问。
“所以,库钱飞走之后,事发当晚,蓝猛就猝死狱中。”黄胖道。
“真是杀人灭口!”皮二压低了声音,“这么一说,全通了!这背后之人是什么人物?孙哥儿可查到了?”
孙献摇了摇头。
关于那富商汪石,今早他听到了个讯息,已经有了条门道自己单独去查。现在是甩开这三条癞汉的时候了,先吊着他们备用,最多一人再赔三贯钱。
黄三娘逐夫,原来是由于丈夫在外面偷养小妾。
这应该和汪石没有什么干连,即便有,最多也是汪石为讨好黄三娘,打探到这个消息,偷偷报给了黄三娘。哪怕真如此,黄三娘也不至于对他感恩戴德到这个地步。除此而外,还会有什么?
冯赛边行边想,不知为何,却不时想起两个官媒最后关于男人的那段话。
自从清明那天邱菡母女和柳碧拂被绑走后,他日夜牵念,但先想起的总是邱菡母女,不太敢狠念柳碧拂,似乎是怕被邱菡感知到一般。对两人的愧疚时时交缠在一处,听了那两个官媒的一席话,这两股愧疚越发重了。
虽然外人都说他娶柳碧拂是由于邱菡没能生养子嗣,甚至邱菡也这么想。但冯赛自己心里却清楚,绝不是为这个。邱菡仍年轻,还能生养,冯赛于这桩事从未心急过。他娶柳碧拂,的的确确是迷上了柳碧拂,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如此心不由己。
他对柳碧拂的迷,说起来并非那等神魂颠倒,相反,心智始终清明。这或许正是柳碧拂最让他动心之处。他生性爱闲散清淡,柳碧拂便是这样一个清淡女子,相识这两年多,从未见过她失过张致,始终淡淡然,茶烟一般。哪怕动情时,也只是眼波流荡,颊泛红晕。
尤其是冯赛第二次单独去见她,她穿了件水绿轻衫、浅碧罗裙,挽着个乌黑的云髻,鬓侧别了两朵带绿叶的鲜茉莉,如同一片嫩叶飘浮于清水之中。
见了冯赛,她浅浅笑着欠身问候,让他稍坐。而后去屋角拿过一只小铜汤瓶,注满了水,放到门外边小铜炉上。侍女小茗见到,忙过来要接,柳碧拂却不要她帮手,只让小茗去厨房准备蒿笋。
冯赛知道柳碧拂要点茶,而且连水都要亲自煮,自然对他格外高看。这让冯赛大为意外,他久闻“茶奴”之名,忙细细瞧着。
柳碧拂洗净了手,从墙边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白地柳叶纹的粉青瓷罐,拿了支银镊子,从罐中拈出一团茶饼,放到一张净白柔韧的竹纸上,纤手轻巧包裹好,放入一个小银钵里,抓起一根秀巧的小银锤,细细捣起来。当时屋外赤日炎炎,屋中却十分清幽,冯赛凝神看着,见柳碧拂身形秀逸、手法轻盈,听着锤声叮当,恍然觉得自己身处月宫,在看广寒捣药。
捣好茶饼,柳碧拂从银钵中取出纸包,轻轻打开,将碎茶小心抖进一只比手掌略大的白玉小碾里,双手握着玉碾轮,来回将茶碾细。碾好后,又取来一页净竹纸平铺在茶碾边,拿过一只白绢茶罗放在白纸上,一手斜端起茶碾,一手拿着把小竹茶帚,将茶末扫进茶罗。而后,双手轻轻抖筛,茶末如细雪一般飘落,一缕淡淡茶香也随之飘来。
冯赛见过许多人碾筛茶末,其中不少茶道名家,但大多都是男子。下手时,多少都有些硬朗。而这套工序到了柳碧拂手中,却如柳丝轻拂碧水,摇摇漾漾,异常清心悦目。
柳碧拂将细茶末收进一只粉青小茶筒里,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茶瓯,用一枝碧玉茶匙舀了一些茶末在茶瓯里,用一只黑瓷碟托着,轻步走过来,放到冯赛面前。那茶瓯乌黑幽亮,瓯壁上丝丝银白细纹,是上等兔毫盏。
柳碧拂浅浅笑道:“让冯相公久候了。”
冯赛却早已失神,不知该如何应答,只笑着恍然点头。
这时铜炉上的汤瓶发出沸腾之声,柳碧拂转身轻步过去,弯下纤腰,侧耳细听。那清容秀态,铜瓶泥炉,再衬着朱栏后一丛碧绿芭蕉,如同一幅仕女候茶的院本绢画。
片刻后,柳碧拂用张白罗帕垫着把手,端起汤瓶,顺手抓过一枝茶筅,走到桌边。将汤瓶流嘴对着茶盏边沿,缓缓注入沸水,另一只手握着茶筅,轻捷搅动。只见茶盏中浪翻雪涌、清香漫溢,雪沫在瓯壁上溶溶漾漾,如同寒潭浮雪,又如碧空凝云。
“冯相公,请。”柳碧拂浅浅笑着。
冯赛早已看呆,迟了半刻才醒转,忙道:“有劳柳姑娘。”
“冯相公先慢慢品茶,奴家去烹两样小菜。”
柳碧拂轻步出去了,如碧叶隐没于春水。
冯赛又呆了半晌,才端起茶瓯,先嗅了嗅,茶香轻雾一般扑鼻漫来。他又轻啜了一口,而后闭目细品,茶入舌齿间,先是一阵淡香,继而一缕清苦,随后一丝细甜,心神随之也春云一般悠荡。
他虽品过许多茶,但从没有如这次般神魂皆醉。悠悠然不知过了多久,小小一瓯茶才品完。这时,水晶门帘响动,柳碧拂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暗红漆木的托盘,仍浅浅笑着。走近时,冯赛才见盘中四只官窑青碧瓷碟,四样菜蔬:清炒蓼芽、过油蒿笋、白炸春鹅、酒香螺。
柳碧拂将四碟菜摆放到桌上,虽非盛馔,却清鲜素洁,正是冯赛最喜之味。他不由得轻声吟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柳碧拂浅笑着接道:“人间有味是清欢——东坡词中,这阙《浣溪沙》,最得我心。”
冯赛一听,不由得痴住:这阙东坡词也正是他之最爱。
他更没想到,之后两人这种心意相通之处越来越多。许多时候,甚而无需言语,只要目光一对视,便已彼此明了。
他每日游走盘旋于商人之间,处处都是算计,身为中人,时时都得赔着笑脸,用心应对,心里难免会积聚许多闷气,却不能轻易表露给外人。回到家中,也不愿多讲给邱菡听,一是怕她担心,二是说了她也未必能懂。
然而,在柳碧拂这里,冯赛却不由自主便会讲出来,柳碧拂始终静静听着,听了也并不多言语,像是池塘接纳细雨一般,让人安心。偶尔说一两句,却总是能一语中的,极有见地。
冯赛的心,便渐渐化在了她这里。
第十二章
毒杀
故辩义行权,然后能以穷通。
——王安石
暮色中,冯赛匆匆向鲍宅赶去。
替汪石担保的三大巨商中,就只剩粮行行首之子鲍川了。
粮行行首鲍廷庵于正月间刚刚亡故。关于鲍廷庵的死,当时还闹腾了一阵。鲍廷庵有两个儿子,长子鲍山,幼子鲍川。正月间,由于京城闹粮荒,鲍廷庵派幼子鲍川去河东一路寻粮。鲍廷庵受了春寒,痰症旧疾发作,长子鲍山在病榻前服侍。有天,众粮商聚在一起,紧急商议粮荒的事情,将鲍山也请了去。等鲍山商议完回去时,鲍廷庵已经病故。死状极其狰狞,眼珠凸出,脸色黑紫,七窍渗出黑血,一看便知中毒致死。
鲍山急忙报了官,粮行行首在京城地位显赫,开封府立即紧急查问。问遍了上下内外人等,却找不出凶手。最终无意中发现一个疑窦——
粮行那天紧急商议,赴会的二十几位大粮商前一晚都收到邀约口信,甲是从乙那里听来,乙是从丙,丙是从丁,丁又是从甲……绕了一个圈儿。见面时,大家都只顾着商议粮荒的事,谁都没有提到这事。后来开封府查问时,几个粮商才说起这事,彼此一对,二十几个粮商全都说,自己并没派人传口信。再一问,传口信的都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厮,以前并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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